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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陳家洛雙眉一揚,說道:「韓爺倘若定要報仇,就由在下接接韓家門的鐵琵琶手。」隨手一擲,那根鐵棍直插入沙土之中,霎時間沒得影蹤全無。

  韓文沖心中一寒,那裏還敢多言?說道:「一切全憑公子吩咐。」陳家洛道:「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漢。」叫心硯取出文房四寶,筆走龍蛇,寫了一封書信。

  韓文沖接了,說道:「王總鏢頭本來吩咐兄弟幫手送一支鏢到北京,抵京後,再護送一批御賜的珍寶到江南貴府。今日見了各位神技,兄弟這一點點莊稼把式,真算得是班門弄斧。公子府上的珍寶,又有誰敢動一根毫毛?這就告辭。」

  陳家洛道:「韓兄預備護送的物品,原來是舍下的?」韓文沖道:「鏢局來給我送信的趟子手說,皇上對公子府上天恩浩蕩,過不幾個月,就賞下一批金珠寶貝,現下積得多了,要送往江南老宅,府上叫我們鏢局護送。兄弟今日栽在這裏,那裏還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飯吃?安頓了焦師兄的家屬之後,回家種田打獵,決不再到江湖上來丟人現眼了。」

  陳家洛道:「韓兄肯聽陸老前輩的金玉良言,真是再好不過。在下索性交交你這位朋友。心硯,你把鎮遠鏢局的各位請進來。」心硯應聲出去,將錢正倫等一干人都帶了進來。韓文沖和各人一見,面面相覷,都說不出話來。

  陳家洛道:「衝著韓兄的面子,這幾位朋友你都帶去吧。不過以後再要見到他們不幹好事,可休怪我們手下無情。」韓文沖給陳家洛軟硬兼施,恩威並濟,顯功夫,套交情,不由得臉如死灰,啞口無言。見陳家洛再也不提「還馬」二字,又那敢出口索討?陳家洛道:「我們先走一步,各位請在此休息一日,明日再動身吧。」紅花會群雄上馬動身,一干鏢師官差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

  群雄走出一程路,陸菲青對陳家洛道:「陳當家的,鏢行這些小子們留在後面,小徒不久就會和他們遇著。他們吃了虧沒處報仇,說不定會找上小徒,我想遲走一步,照應一下,隨後趕來。」陳家洛道:「陸老前輩請便,最好和令賢徒同來,我們好多得一臂之力。」陸菲青笑道:「這個人就會闖禍淘氣,那裏幫得了甚麼忙?」拱了拱手,掉轉馬頭,向來路而去。陳家洛不及向陸菲青問他徒弟之事,心下老大納悶。

  ***

  余魚同奉命偵查文泰來的蹤跡,沿路暗訪,未得線索,不一日到得涼州。涼州民豐物阜,是甘肅省一個大郡。他住下客店,踱到南街積翠樓上自斟自飲,感歎身世,想起駱冰聲音笑貌,思潮起伏,這番相思明明無望,萬萬不該,然而總是劍斬不斷,笛吹不散,見滿壁都是某某到此一遊的字句,詩興忽起,命店小二取來筆硯,在壁上題詩一首:

  「百戰江湖一笛橫,風雷俠烈死生輕。鴛鴦有耦春蠶苦,白馬鞍邊笑靨生。」

  下面寫了「千古第一喪心病狂有情無義人題」,自傷對駱冰有情,自恨對文泰來無義。

  酒入愁腸,更增鬱悶,吟哦了一會,正要會帳下樓,忽然樓梯聲響,上來了兩人,余魚同眼尖,見當先一人曾經見過,忙把頭轉開,才一回頭,猛然想起,那是在鐵膽莊交過手的官差。幸喜那人和同伴談得起勁,沒見到他。

  兩人揀了靠窗一個座頭坐下,正在他桌旁。余魚同伏在桌上,假裝醉酒。

  聽那兩人談了一些無關緊要之事,只聽得一人道:「瑞大哥,你們這番拿到點子,真是奇功一件,皇上不知會賞甚麼給你。」那姓瑞的道:「賞甚麼我也不想了,只求太太平平將點子送到杭州,也就罷了。我們八個侍衛一齊出京,只剩下我一人回去。肅州這一戰,不是我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威風,現在想起來,還是汗毛凜凜。」另一人道:「現在你們跟張大人在一起,決失不了手。」

  那姓瑞的道:「話是不錯,不過這一來,功勞都是御林軍的了,咱們御前侍衛還有甚麼面子?老朱,這點子幹麼不送北京,送到杭州去做甚麼?」那姓朱的低聲道:「我姊姊是史大學士府裏的人,你是知道的了。她悄悄跟我說,皇上要到江南去。將點子送到杭州,看來皇上要親自審問。」那姓瑞的唔了一聲,喝了一口酒,說道:「你們六個人巴巴從京裏趕來,就是為了下這道聖旨?」那姓朱的道:「還做你們幫手啊?江南紅花會的勢力大,咱們不可不特別小心。」

  余魚同聽到這裏,暗叫慚愧,真是僥倖,若不是碰巧聽見,他們把四哥改道送到江南,大夥卻撲北京去救,豈非誤了大事?

  又聽那姓朱的侍衛道:「瑞大哥,這點子到底犯了甚麼事,皇上要親自御審?」那姓瑞的道:「這個我們怎麼知道?上頭交待下來,要是抓不到他,大夥回去全是革職查辦的處分,腦袋保得牢保不牢,還得走著瞧呢。嘿,你道御前侍衛這碗飯好吃的嗎?」那姓朱的笑道:「現在瑞大哥立了大功,我來敬你三杯。」兩人歡呼飲酒,後來談呀談的就談到女人身上了,甚麼北方女人小腳伶仃,江南女人皮色白膩。酒醉飯飽之後,姓瑞的會鈔下樓,見余魚同伏在桌上,笑罵:「讀書人有個屁用,三杯落肚,就成了條醉蟲,爬不起來。」

  余魚同等他們下樓,忙擲了五錢銀子在桌,跟出酒樓,遠遠在人叢中盯著,見兩人進了涼州府衙門,半天不見出來,料想就在府衙之中宿歇。

  回到店房,閉目養神,天一黑,便換上一套黑色短打,腰插金笛,悄悄跳出窗去,逕奔府衙。他繞到後院,越牆而進,只見四下黑沉沉地,東廂廳窗中卻透著光亮,躡足走近,廳中有人說話,伸指沾了點唾沫,輕輕在窗紙上濕了個洞,往裏一張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

  原來廳裏坐滿了人,張召重居中而坐,兩旁都是侍衛和公差,一個人反背站著,突然間厲聲大罵,聽聲音正是文泰來。

  余魚同知道廳裏都是好手,不敢再看,伏身靜聽,只聽得文泰來罵道:「你們這批給韃子做走狗的奴才,文大爺落在你們手中,自有人給我報仇。瞧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,有甚麼下場。」一人陰森森的道:「好,你罵的痛快!你是奔雷手,我的手掌沒你厲害,今日卻要教你嘗嘗我手掌滋味。」

  余魚同一聽不好,心想:「四哥要受辱。他是四嫂最敬愛之人,豈能受宵小之侮?」忙在破孔中一張,只見一個身材瘦長、穿一身青布長袍的中年男子,舉掌走向文泰來,臉色猙獰,不住冷笑。文泰來雙手被縛,動彈不得,急怒交作,牙齒咬得格格直響。那人正待手掌下落,余魚同金笛刺破窗紙,一吐氣,金笛中一枝短劍筆疾飛而去,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。那人非別,乃辰州言家拳掌門人言伯乾是也。

  他眼眶中箭,劇痛倒地,廳中一陣大亂,余魚同一箭又射中一名侍衛的右頰,抬腿踢開廳門,直竄進去,喝道:「鷹爪子別動,紅花會救人來啦!」挺笛點中站在文泰來身旁官差的穴道,從綁腿上拔出匕首,割斷文泰來手腳上繩索。張召重只道敵人大舉來犯,也不理會文余二人,站起身來,拔劍在廳門一站,內阻逃犯,外擋救兵。

  文泰來手一脫綁,精神大振,但見一名御前侍衛和身撲上,身子一側,左手反背一掌,正中那人右脅,喀喇一聲,打斷了二根肋骨。餘人為他威勢所懾,一時都不敢走攏。余魚同道:「四哥,咱們衝!」文泰來道:「大夥都來了嗎?」余魚同低聲道:「他們還沒到,就是小弟一人。」文泰來一點頭,他右臂和腿上重傷未癒,右臂靠在余魚同身上,並肩向廳門走去。四五名侍衛一湧而上,余魚同揮金笛擋住。

  兩人走到廳口,張召重踏上一步,喝道:「給我留下。」長劍向文泰來小腹上刺來。文泰來腳下不便,退避不及,以攻為守,左手食中兩指疾如流星,直取敵人雙眼。張召重回劍一擋,讚了一聲:「好!」兩人身手奇快,轉瞬拆了七八招。文泰來只有一隻左手,下盤又趨避不靈,再拆數招,被張召重在肩頭上一推,立腳不穩,坐倒在地。

  余魚同邊打邊想:「我胡作非為,對不起四哥,在世上苟延殘喘,沒的污了紅花會英雄之名。今日捨了這條命把四哥救出,讓鷹爪子把我殺了,也好讓四嫂知道,我余魚同並非無義小人。我以一死相報,死也不枉。」拿定了這主意,見文泰來被推倒在地,翻身一笛,狠命向張召重打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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