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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陸菲青冒著撲面疾風,縱馬往西,過烏金峽長嶺時,見昨日嶺上惡戰所遺血漬已被雨水沖得乾乾淨淨。一口氣奔出四五十里地,到了一個小市集,一番馳騁,精神愈長,天色未黑,原可繼續趕路,但馬力已疲,嘴邊盡泛白沫,氣喘不已。文泰來之事勢如星火,後援早到一刻好一刻,正自委決不下,忽見市集盡頭有個回人手牽兩馬,東西探望,似在等人。那兩匹馬身高驃肥,毛色光潤,心中一動,走上前去,向他買馬。

  那回人搖搖頭。他取出布囊,摸了一錠大銀遞過,約有二十來兩,那回人仍是搖頭。他心中焦躁,倒提布囊,囊中六七錠小銀子都倒將出來,連大錠一起遞過!那回人揮手叫他走開,似說馬是決不賣的,不必在此囉唆。陸菲青好生懊喪,把銀子放回囊中。那回人一眼瞥見他掌中幾錠小銀子之間夾著一顆鐵蓮子,伸手取過,向著暗器上所刻的羽毛花紋仔細端詳。原來那晚陸菲青帳外窺秘,霍青桐以鐵蓮子相射,給他彈入茶壺,其後隨手放入囊中,也便忘了。那回人詢問鐵蓮子從何而來。

  陸菲青靈機一動,說那個頭插羽毛、手使長劍的回族少女是他朋友,此物是她所贈。那回人點點頭,又仔細看了一下,放還陸菲青掌中,將一匹駿馬的韁繩交了給他。陸菲青大喜,忙再取出銀子。回人搖手不要,牽過陸菲青的坐騎,轉身便走。陸菲青心道:「瞧不出這麼花朵兒般的一個小姑娘,在回人之中竟有偌大聲勢,一顆鐵蓮子便如令箭一般。」

  原來這回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。他們這次大舉東來奪經,沿站設樁,以便調動人手,傳遞消息。他見這漢人老者持有霍青桐的鐵蓮子匆匆西行,只道是本族幫手,毫不猶豫,便將好馬換了給他。

  陸菲青縱馬疾馳,前面鎮上又遇到了回人,他把鐵蓮子一取出,立時又換到了一匹養足了力氣的好馬。這次更加來得容易,因回人馬匹後腿上烙有部族印記,他拿去換的即是他們本族馬匹,當然更無懷疑。

  陸菲青一路換馬,在馬上吃點乾糧,一日一夜趕了六百多里,第二日傍晚到達安西。他武功精湛,武當派講究的又是內力修為,但畢竟年歲已高,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奔馳下來,也已十分疲累。一進城,取出文泰來所給紅花,插在襟頭。走不上幾步,迎面就有兩名短裝漢子過來,抱拳行禮,邀他赴酒樓用飯,陸菲青也不推辭。到了酒樓,一名漢子陪他飲酒,另一個說聲「失陪」就走了。相陪的漢子執禮甚恭,一句話不問,只是叫菜勸酒。

  三杯酒落肚,門外匆匆進來一人,上前作揖。陸菲青忙起身還禮,見那人穿一件青布長衫,三十歲左右年紀,雙目炯炯,英氣逼人。那人請教姓名,陸菲青說了。那人道:「原來是武當派陸老前輩,常聽趙半山三哥說起您老大名,在下好生仰慕,今日相會,真是幸事。」

  陸菲青道:「請教尊姓大名。」那人道:「晚輩衛春華。」原先相陪之人說道:「老英雄請寬坐。」向陸衛二人行禮而去。衛春華道:「敝會少舵主和許多弟兄都在本地,要是得知老前輩大駕光臨,大夥兒一定早來迎接了。不知老前輩是否可以賞臉移步,好讓大家拜見。」陸菲青道:「好極了,我趕來原有要事奉告。」衛春華要再勸酒,陸菲青道:「事在緊急,跟貴會眾英雄會見後再飲不遲。」

  當下衛春華在前帶路,走出酒樓,掌櫃的也不算酒錢。陸菲青心想,看來這酒樓是紅花會聯絡之所。兩人上馬出城。衛春華問道:「老前輩已遇到了我們文四哥文四嫂?」陸菲青道:「是啊,你怎知道?」衛春華道:「老前輩身上那朵紅花是文四哥的,這花有四片綠葉相襯。」陸菲青心想:「這是他們會中暗記,這人坦然相告,那是毫不見外,當我是自己人了。」

  不一會,來到一所道觀。觀前觀後古木參天,氣象宏偉,觀前一塊匾額寫著「玉虛道院」四個大字。觀前站著兩名道人,見了衛春華很是恭謹。衛春華肅容入觀,一名小道童獻上茶來。衛春華在道童耳邊說了幾句話,道童點頭進去。陸菲青剛要舉杯喝茶,只聽得內堂一人大叫:「陸大哥,你可把小弟想死了……」話聲未畢,人已奔到,正是他當年的刎頸之交趙半山。

  老友相見,真是說不出的歡喜。趙半山一疊連聲的問:「這些年來在那裏?怎麼會到這裏的?」陸菲青且自不答,說道:「趙賢弟,咱們要緊事先談。貴會文四當家眼下可在難中。」當下將文泰來與駱冰的事大略一說,只把趙衛兩人聽得慘然變色。衛春華沒聽完,便快步入內報訊。趙半山細細詢問文駱二人傷勢詳情。

  陸菲青還未說完,只聽得衛春華在院子中與一人大聲爭執。那人叫道:「你攔著我幹甚麼?我非得馬上趕到四哥身邊不可。」衛春華道:「你就是這麼急性子,大夥兒總先得商量商量,再由少舵主下令派誰去接四哥呀。」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不依。

  趙半山拉著陸菲青的手出去,見那大聲喧嘩吵鬧之人是個駝子。陸菲青記得正是那天用手割斷李沅芷馬尾之人。衛春華在駝子身上推了一把,道:「去見過陸老前輩。」那駝子走將過來,楞著眼瞪視半晌,不言不語。陸菲青只道他記得自己相貌,還在為那天李沅芷笑他而心中不快,正想道歉,那駝子忽道:「你一天一晚趕了六百多里,來替文四哥四嫂報信,我章駝子謝謝你啦!」話一說完,突然跪下,就在石階上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頭。

  陸菲青待要阻止,已經不及,只得也跪下還禮。那駝子早已磕完了頭,站起身來,說道:「趙三哥,衛九哥,我先走啦。」趙半山想勸他稍緩片刻,那駝子頭也不回,直竄出去,剛奔出月洞門,外面進來一人,一把拉住駝子,問道:「到那裏去?」駝子道:「瞧四哥四嫂去,跟我走吧。」不由那人分說,反手拉了他手腕便走。趙半山叫道:「七弟你就陪他去吧。」那人遙遙答應。

  原來那駝子姓章名進,最是直性子。他天生殘疾,可是神力驚人,練就了一身外家的硬功夫。他身有缺陷,最惱別人取笑他的駝背,他和人說話時自稱「章駝子」,那是好端端地,然而別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個「駝」字,甚至衝著他的駝背一笑,這人算是惹上了禍啦。笑他之人如是常人也還罷了,如會武藝,往往就被他結結實實的打上一頓。他在紅花會中最聽駱冰的話,因他脾氣古怪,旁人都忌他三分,駱冰卻憐他殘廢,衣著飲食,時加細心照料,當他是小兄弟一般。他聽到文泰來夫婦遇難,熱血沸騰,一股勁就奔去赴援。章進在紅花會中排行第十,剛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。其人身材矮小,足智多謀,是紅花會的軍師,武功也頗不弱,江湖上送他一個外號,叫做「武諸葛」。

  趙半山把這兩人的情形大略一說,紅花會眾當家陸續出來廝會,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漢,陸菲青在途中大半也都見過。趙半山一一引見,各人心急如焚,連客套話也都省了。陸菲青把文泰來的事擇要說了,那位獨臂二當家無塵道人道:「咱們見少舵主去。」

  大夥走向後院,進了一間大房,只見板壁上刻著一隻大圍棋盤,三丈外兩人坐在炕上,手拈棋子,向那豎立的棋局投去,一顆顆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。陸菲青見多識廣,可從未見過有人如此下棋。持白子的是個青年公子,身穿白色長衫,臉如冠玉,似是個貴介子弟。持黑子的卻是個莊稼人打扮的老者。老者發子之時,每著勢挾勁風,棋子深陷板壁。陸菲青暗暗心驚:「這人不知是那一位英雄,發射暗器的手勁準頭,我生平還沒見過第二位。」眼見黑子勢危,白子一投,黑子滿盤皆輸,那公子一子投去,準頭稍偏,沒嵌準棋道交叉之處。老者呵呵笑道:「你不成啦,認輸吧!」推棋而起,顯然是輸了賴皮。那公子微微一笑,說道:「待會再和師父下過。」那老者見眾人進來,也不招呼行禮,揚長出門。(按:中國古來慣例,下圍棋尊長者執黑子,日本亦然,至近代始變。)

  趙半山向那公子道:「少舵主,這位是武當派前輩名宿陸菲青陸大哥。」又向陸菲青道:「這位是我們少舵主,兩位多親近親近。」那少舵主拱手道:「小侄姓陳名家洛,請老伯多多指教。小侄曾聽趙三哥多次說起老伯大名,想像英風,常恨無緣拜會。適才陪師父下棋,不知老伯駕到,未曾恭迎,失禮之極,深感惶恐。」陸菲青連稱不敢,心下詫異,見這少舵主一副模樣直是個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,兼之吐屬斯文,和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類。

  趙半山把文泰來避難鐵膽莊之事向陳家洛說了,請示對策。陳家洛向無塵道人道:「請道長吩咐吧。」無塵身後一條大漢站了出來,厲聲說道:「四哥身受重傷,人家素不相識,連日連夜趕來報信,咱們自己還在你推我讓,讓到四哥送了命,那再不讓了吧?老當家的遺命誰敢不遵?少舵主你不奉義父遺囑就是不孝,你要是瞧我們兄弟不起,不肯做頭腦,那麼紅花會七八萬人全都散了夥吧!」陸菲青看那人又高又肥,臉色黝黑,神態威猛,剛才趙半山引見是會中坐第八交椅的楊成協。

  群雄紛紛說道:「咱們蛇無頭不行,少舵主若再推讓,教大家都寒了心。四哥現下身在難中,大家聽少舵主將令趕去相救。」無塵道:「紅花會上下七萬多人,那一個不聽少舵主號令,教他吃我無塵一劍。」陳家洛見眾意如此,好生為難,雙眉微蹙,沉吟不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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