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書劍恩仇錄 | 上頁 下頁 |
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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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菲青道:「我說一個人,你一定知道,太極門的趙半山跟你怎樣稱呼?」文泰來道:「趙三哥,那是我們會裏的三當家。」陸菲青道:「照呀!你們紅花會幹的是甚麼事,我全不知情。可是趙半山趙賢弟跟我是過命的交情,當年我們在屠龍幫時出生入死,真比親兄弟還親。他既是貴會中人,那麼你們的事一定光明正大,我是信得過的。你犯了大事卻又怎麼了?最大不過殺官造反。嘿嘿?剛才我就殺了兩個官府的走狗哪!」說著伸足在馮輝的屍體上踢了一腳。 文泰來道:「小侄的事說來話長,過後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氣在,再詳詳細細的稟告老前輩。這次乾隆老兒派了八名大內侍衛來兜捕我們夫妻。酒泉一戰,小侄身負重傷,虧得你侄女兩把飛刀多廢了兩個鷹爪,好容易才逃到這裏,那知御林軍的張召重又跟著來啦。小侄終是一死,但乾隆老兒那見不得人的事,總要給他抖了出來,才死得甘心。」 陸菲青琢磨這番說話,似乎他獲知了皇帝的重大陰私,是以乾隆接二連三派出高手要殺他滅口。他雖在大難之中,卻不願去連累別人,正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英雄本色,心想如不激上一激,他一定不肯投鐵膽莊去,便道:「文老弟,你不願連累別人,那原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行徑,只不過我想想有點可惜。」 文泰來忙問:「可惜甚麼?」陸菲青道:「你不願去,我們三人能不能離開你?你身上有傷,動不得手,待會鷹爪子再來,我不是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威風,只要有我師弟在內,咱們有誰是他敵手?這裏一位是你夫人,一個是你兄弟,老朽雖然不才,也還知道朋友義氣比自己性命要緊。咱們一落敗,誰能棄你而逃?老朽活了六十年,這條命算是撿來的,陪你老弟和他們拚了,並沒甚麼可惜,可惜是我這個師侄方當有為,你這位夫人青春年少,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漢,唉,累得全都喪命於此。」 文泰來聽到這裏,不由得滿頭大汗,陸菲青的話雖然有點偏激,可全入情入理。駱冰叫了一聲「大哥」,拿出手帕,把他額上汗珠拭去,握住他那隻沒受傷的手。文泰來號稱「奔雷手」,十五歲起浪蕩江湖,手掌下不知擊斃過多少神奸巨憝、兇徒惡霸,但這雙殺人無算的巨掌被駱冰又溫又軟的手輕輕一握,正所謂英雄氣短,兒女情長,再也不能堅執己見了,向陸菲青道:「前輩教訓的是,剛才小侄是想岔了,前輩指點,唯命是從。」 陸菲青將寫給周仲英的信抽了出來。文泰來見信上先寫了一些仰慕之言,再說有幾位紅花會的朋友遇到危難,請他照拂,信上沒寫文余等人的姓名。文泰來看後,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們這一到鐵膽莊,紅花會又多了一位恩人了。」 須知紅花會有恩必酬,有仇必報。任何人對他們有恩,總要千方百計答謝才罷,若是結下了怨仇,也必大仇大報,小仇小報,決不放過。鎮遠鏢局的人聽到紅花會的名頭心存畏懼,就因知道他們人多勢眾,恩怨分明,實是得罪不得。 陸菲青再問余魚同,該到何處去報信求援,紅花會後援何時可到。余魚同道:「紅花會十二位香主,除了這裏的文四當家和駱十一當家,都已會集安西。大夥請少舵主總領會務,少舵主卻一定不肯,說他年輕識淺,資望能力差得太遠,非要二當家無塵道長當總舵主不可。無塵道長又那裏肯?現下僵在那裏,只等四當家與十一當家一到,就開香堂推舉總舵主。誰知他們兩位竟在這裏被困。大家正眼巴巴在等他們呢。」 陸菲青喜道:「安西離此也不遠,貴會好手大集。張召重再強,又怕他何來?」余魚同向文泰來道:「少舵主派我去洛陽見韓家的掌門人,分說一件誤會,那也不是十萬火急之事。小弟先趕回安西報信,四哥你瞧怎麼樣?」他在會中位分遠比文泰來為低,遇到疑難時按規矩要聽上頭的人吩咐。文泰來沉吟未答。陸菲青道:「我瞧這樣,你們三人馬上動身去鐵膽莊,安頓好後,余賢侄就逕赴洛陽。到安西報信的事就交給我去辦。」 文泰來不再多說,彼此是成名英雄,這樣的事不必言謝,也非一聲道謝所能報答,從懷中拿出一朵大紅絨花,交給陸菲青道:「前輩到了安西,請把這朵花插在衣襟上,敝會自有人來接引。」駱冰將文泰來扶起。余魚同把地下兩具屍體提到炕上,用棉被蒙住。陸菲青打開門,大模大樣的踱出來,上馬向西疾馳而去。 過了片刻,余魚同手執金笛開路,駱冰一手撐了一根門閂,一手扶著文泰來走出房來。掌櫃的和店夥連日見他們惡戰殺人,膽都寒了,站得遠遠的那敢走近。余魚同將三兩銀子拋在櫃上,說道:「這是房飯錢!我們房裏有兩件貴重物事存著,誰敢進房去,少了東西回來跟你算賬。」掌櫃的連聲答應,大氣也不敢出。店夥把三人的馬牽來,雙手不住發抖。文泰來兩足不能踏鐙,左手在馬鞍上一按,一借力,輕輕飛身上馬。余魚同讚道:「四哥好俊功夫!」駱冰嫣然一笑,上馬提韁,三騎連轡往東。 余魚同在鎮頭問明了去鐵膽莊的途徑,三人放馬向東南方奔去,一口氣走出十五六里地,一問行人,知道過去不遠就到。駱冰暗暗欣慰,心知只要一到鐵膽莊,丈夫就是救下來了。鐵膽莊周仲英威名遠震,在西北黑白兩道無人不敬,天大的事也擔當得起,只消緩得一口氣,紅花會大援便到,鷹爪子便來千軍萬馬,也總有法子對付。 一路上亂石長草,頗為荒涼。忽聽馬蹄聲急,迎面奔來三乘馬。馬上兩個是精壯漢子,另一人身材甚是魁偉,白鬚如銀,臉色紅潤,左手嗆啷啷的弄著兩個大鐵膽。交錯而過之時,三人向文泰來等看了一眼,臉現詫異之色,六騎馬奔馳均疾,霎時之間已相離十餘丈。余魚同道:「四哥四嫂,那位恐怕就是鐵膽周仲英。」駱冰道:「我也正想說。似他這等神情,決非尋常人物,手裏又拿著兩個鐵膽。」文泰來道:「多半是他。但他走得這麼快,怕有急事,半路上攔住了問名問姓,總是不妥。到鐵膽莊再說吧。」 又行數里,來到鐵膽莊前,其實天色向晚,風勁雲低,夕照昏黃,一眼望去,平野莽莽,無邊無際的衰草黃沙之間,唯有一座孤零零的莊子。三人日暮投莊,求庇於人,心情鬱鬱,俱有悽愴之意。緩緩縱馬而前,見莊外小河環繞,河岸遍植楊柳,柳樹上卻光禿禿地一張葉子也沒有了,疾風之下,柳枝都向東飄舞。莊外設有碉堡,還有望樓吊橋,氣派甚大。 莊丁請三人進莊,在大廳坐下獻茶。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出來接待,自稱姓宋,名叫善朋,隨即請教文泰來等三人姓名。三人據實說了。 宋善朋聽得是紅花會中人物,心頭一驚,道:「久仰久仰,聽說貴會在江南開山立櫃,一向很少到塞外來呀。不知三位找我們老莊主有何見教?真是失敬得很,我們老莊主剛出了門。」一面細細打量來人,紅花會這幫會是素聞其名,只是他知紅花會與老莊主從無交往,這次突然過訪,來意善惡,難以捉摸,言辭之間,不免顯得遲疑冷淡。 文泰來聽得周仲英果不在家,陸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來了,見宋善朋雖然禮貌恭謹,但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,心下有氣,便道:「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,就此告退。我們前來拜莊,也沒甚麼要緊事,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,順道瞻仰。這可來得不巧了。」說著扶了椅子站起。 宋善朋道:「不忙不忙,請用了飯再走吧。」轉頭向一名莊丁輕輕說了幾句話,那莊丁點頭而去。文泰來堅說要走。宋善朋道:「那麼請稍待片刻,否則老莊主回來,可要怪小人怠慢貴客。」說話之間,一名莊丁捧出一隻盤子,盤裏放著兩隻元寶,三十兩一隻,共是六十兩銀子。宋善朋接過盤子,對文泰來道:「文爺,這點不成敬意。三位遠道來到敝莊,我們沒好好招待,這點點盤費請賞臉收下。」 文泰來一聽,勃然大怒,心想我危急來投,你把我當成江湖上打抽豐的來啦。他一身傲骨,這次到鐵膽莊來本已萬分委曲,豈知竟受辱於傖徒。駱冰見丈夫臉上變色,輕輕在他手上一捏,要他別發脾氣。文泰來按捺怒氣,左手拿起元寶,說道:「我們來到寶莊,可不是為打抽豐,宋朋友把人看小啦。」宋善朋連說「不敢」,心裏說:「你不是打抽豐,怎麼銀子又要拿?」他知道紅花會聲名大,所以送的盤費特別從豐。 文泰來「嘿嘿」一聲冷笑,把銀子放回盤中,說道:「告辭了。」宋善朋一看之下,大吃一驚。兩隻好端端的元寶,已被他單手潛運掌力,捏成一個扁扁的銀餅,他又是羞慚,又是著急,心想:「這人本領不小,怕是來尋仇找晦氣的。」忙向莊丁輕聲囑咐了幾句,叫他快到後堂報知大奶奶,自己直送出莊,連聲道歉。文泰來不再理他。三名莊丁把客人的馬匹牽來,文泰來與余魚同向宋善朋一抱拳,說聲「叨擾」,隨即上馬。 駱冰從懷裏摸出一錠金子,重約十兩,遞給牽著她坐騎的莊丁,說道:「辛苦你啦,一點點小意思,三位喝杯酒吧。」說著向另外兩名莊丁一擺手。這十兩金子所值,超出宋善朋所送的兩隻銀元寶豈止數倍,那莊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積得起,手中幾時拿到過這般沉甸甸的一塊金子,一時還不敢信是真事,歡喜得連「謝」字也忘了說。駱冰一笑上馬。 原來駱冰出生不久,母親即行謝世。神刀駱元通是個獨行大盜,一人一騎,專劫豪門巨室,曾在一夜之間,連盜金陵八家富戶,長刀短刀飛刀,將八家守宅護院的武師打得人人落荒而逃,端的名震江湖。他行劫之前,必先打聽事主確是聲名狼藉,多行不義,方才下手,是以每次出手,越是席捲滿載,越是人心大快。駱元通對這獨生掌珠千依百順,但他生性粗豪,女孩兒家的事一竅不通,要他以嚴父兼為慈母,也真難為他熬了下來。他錢財得來容易,花用完了,就伸手到別人家裏去取,天下為富不仁之家,盡是他寄存金銀之庫,只消愛女開口伸手,銀子要一百有一百,要一千說不定就給兩千,因此把女兒從小養成了一副出手豪爽無比的脾氣,說到花費銀子,皇親國戚的千金小姐也遠比不上這個大盜之女的闊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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