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書劍恩仇錄 | 上頁 下頁


  便在這一瞬之間,陸菲青突然回身,焦文期未及收回鐵牌,只感到臉上一陣劇痛,眼前發黑。原來陸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鐵牌一擊,飛擲長劍,回手一把芙蓉金針向他臉上射去,這一下相距既近,出手又快,金針眾多,萬萬無法閃避,焦文期雙目全被打瞎。陸菲青乘他雙手在臉上亂抓亂摸之際,一個連枝交叉步,雙拳「拗鞭」,當堂將他斃於拳下。

  陸菲青施展平生絕技,以點穴手、大摔碑手、芙蓉金針,剎那間連斃三敵。

  荒山上寒風凜冽,一勾殘月從雲中現出,照見橫屍在亂石上的三具屍首,遠林中夜梟怪聲淒叫,他雖然藝高膽大,不禁也感驚心,撕下衣襟,包了左肩上的傷口,靜立調勻呼吸,然後將寶劍拔起,拭淨入鞘。他生怕留下了線索,把焦文期臉上金針拔出藏好,然後把三具屍體拋入荒山崗下。

  ***

  當時氣喘力竭,全身血污,自忖如去投店,必定引人疑心,還是回到李家換衣洗淨之後再行離去,那知李沅芷清晨已在書房。等李沅芷退出,他一倒上床,胸口奇痛,竟自昏了過去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人相推,聽得有人呼叫:「老師!老師!」他緩緩睜眼,見李沅芷站在床前,一臉驚疑之色,旁邊還有一位醫生。

  經過兩個多月的調養,仗著他內功精純,再加李沅芷央求父親聘請名醫,購買良藥,內傷終於治好了。這兩個多月中李沅芷妥為護侍,盡心竭力。

  這一日,陸菲青支使開了書僮,對李沅芷道:「沅芷,我是甚麼樣的人,雖然你未必清楚,但也不見得完全不知。這次我遭逢大難,你這般盡心服侍,大丈夫恩怨分明,我可不能一走了之啦。那手金針功夫就傳給你吧。」李沅芷大喜,跪下來恭恭敬敬的叩了八個頭,她跟陸菲青讀書學文,本已拜過師,這時是二次拜師。陸菲青微笑著受了,說道:「你悟性甚高,學我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過。只是……」說到這裏,沉吟不語。

  李沅芷忙道:「老師,我一定聽你的話。」陸菲青道:「令尊的所作所為,老實說我是大大的不以為然,將來你長大成人,盼你明辨是非,分得清好歹。你拜我為師,就得嚴守師門戒條,可做得到嗎?」李沅芷道:「弟子不敢違背老師的話。」陸菲青道:「你將來要是以我傳你的功夫為非作歹,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。」他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,李沅芷嚇得不敢做聲,過了一會,笑道:「師父,我乖乖的,你怎捨得殺我呢?」

  從那天起,陸菲青便以武當派的入門功夫相授,教她調神練氣,先自十段錦練起,再學三十二勢長拳,既培力、亦練拳,等到無極玄功拳已有相當火候,再教她練眼、練耳、打彈子、發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。匆匆兩年有餘,李沅芷既用功又聰明,進步極快。其時李可秀已調任甘肅安西鎮總兵。安西北連哈密,西接大漠,乃關外重鎮。

  再過兩年多,陸菲青把柔雲劍術和芙蓉金針也都教會了她。這五年之中,李沅芷把金針、劍術、輕功、拳技,都學了個全,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,經驗不足。她遵從師父吩咐,跟他學武之事一句不露,每天自行在後花園習練,好在她自小愛武,別人也不生疑。大小姐練功夫,婢女看了不懂,男僕不敢多看。

  李可秀精明強幹,官運亨通,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伊犁一役中有功,朝旨下來,升任浙江水陸提督,節制定海、溫州等五鎮,統轄提標五營,兼轄杭州等城守協,太湖、海寧等水師營。李沅芷自小生長在西北邊塞之地,現今要到山明水秀的江南去,自是說不出的高興,磨著陸菲青同去。陸菲青離內地已久,想到舊地重遊,良足暢懷,也就欣然答應。

  李可秀輕騎先行赴任,撥了二十名親兵、一名參將護送家眷隨後而來。參將名叫曾圖南,年紀四旬開外,微留短鬚,精神壯旺,體格雄健,使一手六合槍。他是靠真功夫升上來的,很得李可秀的信任。

  一行人共有十幾匹騾馬。李夫人坐在轎車之中。李沅芷長途跋涉,整天坐在轎車裏嫌氣悶,但是官家小姐騎了馬拋頭露面,到底不像樣,於是改穿了男裝,這一改裝,竟是異樣的英俊風流,說甚麼也不肯改回女裝。李夫人只好笑著歎口氣,由得她了。

  這一日時當深秋,陸菲青騎在馬上,遠遠落在大隊之後,縱目四望,只見夜色漸合,長長的塞外古道上,除了他們這一大隊騾馬人伙外,惟有黃沙衰草,陣陣歸鴉。驀地裏一陣西吹來,陸菲青長吟道:「將軍百戰身名裂,向河梁,回首萬里,故人長絕。易水蕭蕭西風冷,滿座衣冠似雪。正壯士悲歌未徹……」心道:「辛稼軒這首詞,正可為我心情寫照。當年他也如我這般,眼見莽莽神州淪於夷狄,而虜勢方張,規復難期,百戰餘生,兀自慷慨悲歌。」這時他已年近六十,雖然內功深湛,精神飽滿,但鬚眉皆白,又想:「我滿頭鬚髮似雪,九死之餘,只怕再難有甚麼作為了。」馬鞭一揮,縱馬追上前去。

  騾隊翻過一個山崗,眼看天色將黑,騾夫說再過十里地就到雙塔堡,那是塞外一個大鎮,預定當晚到鎮上落店。正在此時,陸菲青忽聽得前面傳來一陣快馬奔馳之聲,遠見前面征塵影裏,兩匹棗騮馬八蹄翻飛,奔將過來,眨眼之間已旋風似的來到跟前。馬上兩人伏腰勒韁,斜刺裏從騾隊兩旁直竄過去。

  陸菲青在一照面中,已看出這兩人一高一矮,高者眉長鼻挺,臉色白淨,矮者滿臉精悍之氣。他拍馬追上李沅芷,低聲問道:「這兩人你看清楚了麼?」李沅芷喜道:「怎麼?是綠林道麼?」她巴不得這二人是劫道的強徒,好顯一顯五年來辛辛苦苦學得的本領。陸菲青道:「現下還瞧不準,不過看這兩人的武功,不會是綠林道探路的小夥計。」李沅芷奇道:「這兩人武功好?」陸菲青道:「瞧他們的騎術,多半不是庸手。」

  大隊快到雙塔堡,對面馬蹄聲起,又是兩乘馬飛奔而來,掠過騾隊。陸菲青道:「咦,這倒奇了。」這時暮靄蒼茫,一路所經全是荒漠窮鄉,眼見前面就是雙塔堡,怎麼這時反而有人從鎮上出來,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趕夜路了。

  行不多久,騾隊進鎮,曾參將領著騾隊轎車,逕投一家大店。

  李沅芷和母親住著上房。陸菲青住了間小房,用過飯,店夥掌上燈,正待休息,夜闌人靜,犬吠聲中,隱隱聽得遠處一片馬蹄之聲。陸菲青暗想:「這時候還緊自趕路,到底有甚麼急事?」追思路上接連遇到的四人,暗忖這事有點古怪。蹄聲得得,越行越近,直奔到店前,馬蹄聲一停,敲門聲便起。只聽得店夥開門,說道:「你老辛苦。茶水酒飯都預備好啦,請進來用吧!」一人粗聲說道:「趕緊給餵馬,吃了飯還得趕路。」店夥連聲答應。腳步聲進店,聽來共是兩人。

  陸菲青心下思量,一夥人一批批奔向安西,看他們馬上身法都是身負武功之人,在塞外這多年,這樣的事兒倒還真少見。他輕輕出了房門,穿過三合院,繞至客店後面,只聽得剛才粗聲說話那人道:「三哥,你說少舵主年紀輕輕,這夥兄弟他壓得住麼?」陸菲青循聲走到窗下,他倒不是存心竊聽別人陰私,只是這夥人路道奇特,自己身上負著重案,不得不處處小心提防。

  只聽屋裏另一人道:「壓不住也得壓住。這是老當家遺命,不管少舵主成不成,咱們總是赤膽忠心的保他。」這人出聲洪亮,中氣充沛,陸菲青知他內功精湛,不敢弄破窗紙窺探,只屏息傾聽。只聽那粗嗓子的道:「那還用說?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。」另一人道:「那倒不用擔心,老當家的遺命,少舵主自會遵守。」他說這個「守」字,帶了南方人的濃重鄉音。

  陸菲青心中一震:「怎地這聲音好熟?」仔細一琢磨,終於想起,那是從前在屠龍幫時的好友趙半山。那人比他年輕十歲,是溫州王氏太極門掌門大弟子。兩人時常切磋武藝,互相都很欽佩。至今分別近二十年,算來他也快五十歲了。屠龍幫風流雲散之後,一直不知他到了何處,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,他鄉遇故知,這份欣慰不可言喻。他正想出聲認友,忽然房中燈火陡黑,一枝袖箭射了出來。

  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陸菲青,人影一閃,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。那人一長身,張口便欲叫陣。陸菲青縱身過去,低聲喝道:「別作聲,跟我來!」那人正是李沅芷。窗內毫無動靜,沒人追出。

  陸菲青拉著她手,蛇行虎伏,潛行窗下,把她拉入自己店房。燈下一看,見她已換上了夜行裝束,但仍是男裝,也不知是幾時預備下的,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,不禁又好氣又好笑,當下莊容說道:「沅芷,你知那是甚麼人?幹麼要跟他們動手?」這一下可把李沅芷問得張口結舌,答不上來,呆了半晌,才忸怩道:「他們幹麼打我一袖箭?」她自是只怪別人,殊不知自己偷聽旁人陰私,已犯了江湖大忌。

  陸菲青道:「這兩人如不是綠林道,就是幫會中的。內中一人我知道,武功決不在你師父之下。他們定有急事,是以連夜趕路。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傷人,只不過叫你別多管閒事。真要射你,怕就未必接得住。快去睡吧。」說話之間,只聽開門聲、馬蹄聲,那兩人已急速走了。給李沅芷這樣一鬧,陸菲青心想這時去見老友,多有不便,也不追出去會面。

  次日騾隊又行,出得鎮來,走了一個多時辰,離雙塔堡約已三十里。李沅芷道:「師父,對面又有人來了。」只見兩騎棗紅馬奔馳而來。有過了昨晚之事,師徒倆對迎面而來之人都留上了心。兩匹馬一模一樣,神駿非凡,更奇的是馬上乘客也一模一樣,都是四十左右年紀,身材又高又瘦,臉色蠟黃,眼睛凹進,眉毛斜斜的倒垂下來,形相甚是可怖,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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