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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一回 古道騰駒驚白髮 危巒快劍識青翎

 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,陝西扶風延綏鎮總兵衙門內院,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兒跳跳蹦蹦的走向教書先生書房。上午老師講完了《資治通鑒》上「赤壁之戰」的一段書,隨口講了些諸葛亮、周瑜的故事。午後本來沒功課,那女孩兒卻興猶未盡,要老師再講三國故事。這日炎陽盛暑,四下裏靜悄悄地,更沒一絲涼風。那女孩兒來到書房之外,怕老師午睡未醒,進去不便,於是輕手輕腳繞到窗外,拔下頭上金釵,在窗紙上刺了個小孔,湊眼過去張望。

  只見老師盤膝坐在椅上,臉露微笑,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揚,輕輕吧的一聲,好似甚麼東西在板壁上一碰。她向聲音來處望去,只見對面板壁上伏著幾十隻蒼蠅,一動不動,她十分奇怪,凝神注視,卻見每隻蒼蠅背上都插著一根細如頭髮的金針。這針極細,隔了這樣遠原是難以辨認,只因時交未刻,日光微斜,射進窗戶,金針在陽光下生出了反光。

  書房中蒼蠅仍是嗡嗡的飛來飛去,老師手一揚,吧的一聲,又是一隻蒼蠅給釘上了板壁。那女孩兒覺得這玩意兒比甚麼遊戲都好玩,轉到門口,推門進去,大叫:「老師,你教我這玩意兒!」

  這女孩兒李沅芷是總兵李可秀的獨生女兒,是他在湘西做參將任內所生,給女兒取這名字,是紀念生地之意。

  教書先生陸高止是位飽學宿儒,五十四五歲年紀,平日與李沅芷談古論今,師生間倒也甚是相得。這一天陸高止因受不了青蠅苦擾,發射芙蓉金針,釘死了數十隻,那知卻給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。他見李沅芷一張清秀明艷的臉蛋紅撲撲地顯得甚是興奮,當下淡淡的道:「唔,怎麼不跟女伴去玩兒,想聽諸葛亮三氣周瑜的故事,是不是?」李沅芷道:「老師,你教我這好玩的法兒?」陸高止道:「甚麼法兒呀?」

  李沅芷道:「用金針釘蒼蠅的法兒。」說著搬了張椅子,縱身跳上,細細瞧了一會,把釘在蒼蠅身上的金針一枚枚拔下來,用紙抹拭乾淨,交還老師,說道:「老師,我知道,你這不是玩意兒,是非常高明的武功,你非教我不可。」她有時跟隨父親在練武場上盤馬彎弓,也學過一些武藝。陸高止微笑道:「你要學武功,扶風城周圍幾百里地,誰也及不上你爹爹武藝高強。」李沅芷道:「我爹爹只會用弓箭射鷹,可不會用金針射蒼蠅,你若不信,我便問爹爹去,看他會不會。」

  陸高止沉吟半晌,知道這女弟子聰明伶俐,給父母寵得慣了,行事很有點兒任性,年紀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,嬌滴滴的可不易對付,於是點頭道:「好吧,明兒早你來,我教你。現在你自己去玩罷。我打蒼蠅的事不許跟別人說,不論是誰知道了,我就決不教你。」

  李沅芷真的不對人提起,整晚就想著這件事。第二天一早就到老師書房裏來,一推門,不見老師的人影,只見書桌上鎮紙下壓著一張紙條,忙拿起來看時,見紙上寫道:

  「沅芷女弟青覽:汝心靈性敏,好學善問,得徒如此,夫復何憾。然汝有立雪之心,而愚無時雨之化,三載濫竽,愧無教益,緣盡於此,後會有期。汝智變有餘,而端凝不足,古云福慧雙修,日後安身立命之道,其在修心積德也。愚陸高止白。」

  李沅芷拿了這封信,怔怔說不出話來,淚珠已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轉,心中只道:「老師騙人,我不來,我不來!」便在此時,忽然房門推開,跌跌撞撞的走進一個人來,正是那位已經留書作別的陸老師。但見他臉色慘白,上半身滿是血污,進得門來,搖搖欲墜,扶住椅子,晃了兩晃,便倒在椅上。李沅芷驚叫:「老師!」陸高止說得一聲:「關上門,別做聲!」就閉上眼不言不語了。李沅芷究是將門之女,平時掄刀使槍慣了的,雖然驚慌,還是依言關上了門。

  陸高止緩了一口氣,說道:「沅芷,你我師生三年,總算相處不錯。我本以為緣份已盡,那知還要碰頭。我這件事性命攸關,你能守口如瓶,一句不漏嗎?」說罷雙目炯炯,直望著她。李沅芷道:「老師,我聽你吩咐。」陸高止道:「你對令尊說,我病了,要休息半個月。」李沅芷答應了。陸高止又道:「你要令尊不用請醫生,我自己會調理。」隔了半晌,道:「你去吧!」

  陸高止待李沅芷走後,掙扎著取出刀傷藥敷上左肩,用布纏好,不想這一費勁,眼前一黑,竟「哇」地吐了一大口血。

  ***

  原來這位教書先生陸高止真名陸菲青,乃武當派大俠,壯年時在大江南北行俠仗義,端的名震江湖,原是屠龍幫中一位響噹噹的人物。屠龍幫是反清的秘幫,雍正年間聲勢十分浩大,後來雍正、乾隆兩朝厲行鎮壓,到乾隆七八年時,屠龍幫終於落得瓦解冰消。陸菲青遠走邊疆。當時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,但他為人機警,兼之武功高強,得脫大難,但清廷繼續嚴加查緝。陸菲青想到「大隱隱於朝、中隱隱於市、小隱隱於野」之理,混到李可秀府中設帳教讀。清廷派出來搜捕他的,只想到在各處綠林、寺院、鏢行、武場等地尋找,那想得到官衙裏一位文質彬彬的教書先生,竟是武功卓絕的欽犯。

  那晚陸菲青心想行藏已露,此地不可再居,決定留書告別。他行囊蕭然,只隨身幾件衣服,把一口白龍劍裹在裏面,打了個包裹,等到二更時分,便擬離去,別尋善地。

  他盤膝坐在床上,閉目養神,遠遠聽到巡更之聲,忽然窗外一響,有人從牆外躍入。陸菲青躍下床來,隨手將長袍一角拽起,塞在腰帶裏,另一手將白龍劍輕輕拔出。

  只聽得窗外一人朗聲發話道:「陸老頭兒,一輩子躲在這裏做教書匠,人家就找你不到嗎?乖乖跟爺們上京裏打官司去吧!」陸菲青心知來人當非庸手,也決不止一人,敵人在外以逸待勞,不出去不行,從窗中出去則立遭攻擊,當下施展壁虎遊牆功,悄聲沿壁直上,抓住天窗格子,喀喀兩聲,拉斷窗格,運氣揮掌一擊,於瓦片紛飛之中跳上屋頂。下面的人「咦」了一聲,一枝甩手箭打了上來,大叫:「相好的,別跑。」陸菲青側身一讓,低聲喝道:「朋友,跟我來。」展開輕功提縱術向郊外奔去,回頭只見三條人影先先後後的追來。

  他一口氣奔出六七里地,身後三人邊追邊罵:「喂,陸老頭兒,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,這麼不要臉,想一走了之嗎?」陸菲青渾不理睬,將三人引到扶風城西一個山崗上來。

  他把敵人引到荒僻之地,以免驚動了東家府裏,同時把來人全數引出,免得己在明而敵在暗,中了對方暗算,奔跑之際,也可察知敵方人數和武功強弱。他腳下加緊,頃刻之間又趕出十餘丈,聽著追敵的腳步之聲,已知其中一人頗為了得,餘下二人卻是平庸之輩。

  陸菲青上得崗來,將白龍劍插入了劍鞘。三名追敵先後趕到,見他止步轉身,也不敢過份逼近,三人丁字形站著,一人在前,兩人稍後。陸菲青於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,見他五十上下年紀,又矮又瘦,黑黝黝一張臉,兩撇燕尾鬚,長不盈寸,精幹矯健,相貌依稀熟悉。他身後兩人一個身材甚高,另一人是個胖子。

  那瘦子當先發話道:「陸老英雄,一晃十八年,可還認得焦文期麼?」陸菲青心中一凜:「果然是他?」

  原來焦文期是關東六魔中的第三魔,十八年前在直隸濫殺無辜,給陸菲青撞上了,出手制止,當時手下留情,未曾趕盡殺絕,只打了他一掌。焦文期引為奇恥大辱,誓報此仇,這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室之聘,赴天山北路尋訪一個要緊人物,西來途中,無意間得知了陸菲青的行蹤,於是率領了陝西巡撫府中兩名高手,也不通知當地官府和李可秀。逕自前來尋仇拿人。

  陸菲青拱手道:「原來是焦文期焦三爺,十多年不見,竟認不出來了。這兩位是誰,焦三爺給我引見引見。」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聲,指著那胖子道:「這是我盟弟羅信,人稱鐵臂羅漢。」指著那高身材的人道:「這是兩湖豪傑玉判官貝人龍。你們多親近親近。」羅信說了聲:「久仰。」貝人龍卻抬頭向天,微微冷笑。

  陸菲青道:「三更半夜之際,竟勞動三位過訪,真是想不到。卻不知有何見教?」焦文期冷然道:「陸老英雄,十八年前,在下拜領過你老一掌之賜,這只怨在下學藝不精,總算骨頭硬,命不該絕,這幾年來多學到了三招兩式的毛拳,又想請你老別見笑,指點指點,這是為私。你老名滿天下,朝廷裏要你去了結幾件公案。我兄弟三人專誠拜訪,便是來促請大駕,這是為公。」

  陸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決勝敗不可,但他為人本就深沉,這些年來飽經憂患,處事更加穩重,拱了說道:「焦三爺,你我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。當年在下得罪你之處,這裏給你賠禮了!」說罷深深一揖。貝人龍「呸」了一聲,大聲罵道:「不要臉!」

  陸菲青眸子一翻,冷冷的盯住了他,森然道:「陸某行走江湖,數十年來薄有微名,平生可沒做過一件給武林朋友們瞧不起的事。」轉頭向焦文期道:「焦三爺說找在下既是為私,亦復為公。當年咱們年輕好勝,此時說來不值一笑。你焦三爺要算當年的過節,我這裏給你賠過了禮。至於說到公事,姓陸的還不致於這麼不要臉,去給滿清韃子做鷹犬。你們要拿我這幾根老骨頭去陞官發財,嘿嘿,請來拿吧!」他目光依次從三人臉上掃過,說道:「三位是一齊上呢?還是那一位先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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