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射鵰英雄傳 | 上頁 下頁
二八八


  他呆立半晌,上馬東行。小紅馬奔跑迅速,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軍。

  此時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,數十萬雄師如土崩瓦裂。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素來傲慢暴虐,眾叛親離之餘,帶了一群殘兵敗將,狼狽西遁。成吉思汗令大將速不台與哲別統帶兩個萬人隊窮追,自己率領大軍班師。速不台與哲別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、第聶伯河畔基輔城附近,大破俄羅斯和欽察聯軍數十萬人,將投降的基輔大公及十一個俄羅斯王公盡數以車轅壓死。這一戰史稱「迦勒迦河之役」,俄羅斯大片草原自此長期呻吟於蒙古軍鐵蹄之下。摩訶末日暮途窮,後來病死於裏海中的一個荒島之上。

 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爾罕城忽然不見了郭靖,甚是憂急,擔心他孤身落單,死於亂軍之中,見他歸來,不禁大喜。華箏公主自是更加歡喜。

  丘處機隨大軍東歸,一路上力勸大汗愛民少殺。成吉思汗雖然和他話不投機,但知他是有道之士,也不便過拂其意,因是戰亂之中,百姓憑丘處機一言而全活的不計其數。

  花剌子模與蒙古相距數萬里,成吉思汗大軍東還,歷時甚久,回到斡難河畔後大宴祝捷,休養士卒。丘處機與魯有腳等丐幫幫眾分別辭別南歸。又過數月,眼見金風肅殺,士飽馬騰,成吉思汗又興南征之念,這一日大集諸將,計議伐金。

  郭靖自黃蓉死後,忽忽神傷,長自一個兒騎著小紅馬,攜了雙鵰,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遊,癡癡呆呆,每常接連數日不說一句話。華箏公主溫言勸慰,他就似沒有聽見。眾人得悉情由,知他心中悲苦,無人敢提婚姻之事。成吉思汗忙於籌劃伐金,自也無暇理會。這日在大汗金帳之中計議南征,諸將各獻策略,郭靖卻始終不發一言。

  成吉思汗遣退諸將,獨自在山岡上沉思了半天,次日傳下將令,遣兵三路伐金。其時他長子朮赤、次子察合台均在西方統轄新征服的諸國,是以伐金的中路軍由三子窩闊台統率,左軍由四子拖雷統率,右軍由郭靖統率。

  成吉思汗宣召三軍統帥進帳,命親衛暫避,對窩闊台、拖雷、郭靖三人道:「金國精兵都在潼關,南據連山、北限大河,難以遽破。諸將所獻方策雖各有見地,但正面強攻,不免曠日持久。現下我蒙古和大宋聯盟,最妙之策,莫如借道宋境,自唐州、鄧州進兵,直搗金國都城大梁。」

  窩闊台、拖雷、郭靖三人聽到此處,同時跳了起來,互相擁抱,大叫:「妙計!」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:「你善能用兵,深得我心。我問你,攻下大梁之後怎樣?」郭靖沉思良久,搖頭道:「不攻大梁。」

  窩闊台與拖雷明明聽父王說直搗大梁,怎地郭靖卻又說不攻,心下疑惑,一齊怔怔的望著他。成吉思汗仍是臉露微笑,問道:「不攻大梁便怎樣?」郭靖道:「既不是攻,也不是不攻;是攻而不攻,不攻而攻。」這幾句話把窩闊台與拖雷聽得更加胡塗了。成吉思汗笑道:「『攻而不攻,不攻而攻。』這八個字說得很好,你跟兩位兄長說說明白。」

  郭靖道:「我猜測大汗用兵之策,是佯攻金都,殲敵城下。大梁乃金國皇帝所居之地,可是駐兵不多,一見我師迫近,金國自當從潼關急調精兵回師相救。中華的兵法上說:『卷甲而趨,日夜不處,倍道兼行,百里而爭利,則擒三將軍。勁者先,疲者後,其法十一而至。』百里疾趨,士卒尚且只能趕到十分之一。從潼關到大梁,千里赴援,精兵銳卒,十停中到不了一停,加之人馬疲敝,雖至而弗能戰。我軍以逸待勞,必可大破金兵。金國精銳盡此一役而潰,大梁不攻自下。若是強攻大梁,急切難拔,反易腹背受敵。」

 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,叫道:「說得好,說得好!」取出一幅圖來,攤在案上,三人看後,無不大為驚異。

  原來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圖,圖上畫著敵我兩軍的行軍路線,如何拊敵之背,攻敵腹心,如何誘敵自潼關勞師遠來,如何乘敵之疲,聚殲城下,竟與郭靖所說的全無二致。窩闊台與拖雷瞧瞧父王,又瞧瞧郭靖,都是又驚又佩。郭靖心下欽服,尋思:「我從武穆遺書學得用兵的法子,也不算希奇。大汗不識字不讀書,卻是天生的英明。」

  成吉思汗道:「這番南征,破金可必。這裏有三個錦囊,各人收執一個,待攻破大梁之後,你們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鑾殿上聚會,共同開拆,依計行事。」說著從懷裏取出錦囊,每人交付一個。郭靖接過一看,見囊口用火漆密封,漆上蓋了大汗的印章。成吉思汗又道:「未入大梁,不得擅自開拆。啟囊之前,三人相互檢驗囊口有無破損。」三人一齊拜道:「大汗之命,豈敢有違?」

  成吉思汗問郭靖道:「你平日行事極為遲鈍,何以用兵卻又如此機敏?」郭靖當下將熟讀武穆遺書之事說了。成吉思汗問起岳飛的故事,郭靖將岳飛如何在朱仙鎮大破金兵、金兵如何稱他為「岳爺爺」、如何說「撼山易,撼岳家軍難」等語一一述說。成吉思汗不語,背著手在帳中走來走去,嘆道:「恨不早生百年,與這位英雄交一交手。今日世間,能有誰是我敵手?」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。

  郭靖從金帳辭出,想起連日軍務悾惚,未與母親相見,明日誓師南征,以報大宋歷朝世仇,今日這一日該當陪伴母親了,當下走向母親營帳。卻見帳中衣物俱已搬走,只賸下一名老軍看守,一問之下,原來他母親李氏奉了大汗之命,已遷往另一座營帳。

  郭靖問明所在,走向彼處,見那座營帳比平時所居的大了數倍,揭帳進內,不由得吃了一驚,只見帳內金碧輝煌,花團錦簇,盡是蒙古軍從各處掠奪來的珍貴寶物。華箏公主陪著李萍,正在閒談郭靖幼年時的趣事。她見郭靖進來,微笑著站起迎接。

  郭靖道:「媽,這許多東西那裏來的?」李萍道:「大汗說你西征立了大功,特地賞你的。其實咱們清寒慣了,那用得著這許多物事?」郭靖點點頭,見帳內又多了八名服侍母親的婢女,都是大軍擄來的女奴。

  三個人說了一會閒話,華箏告辭出去。她想郭靖明日又有遠行,今日跟她必當有許多話說,那知她在帳外候了半日,郭靖竟不出來。

  李萍道:「靖兒,公主定是在外邊等你,你也出去和她說一會話兒。」郭靖答應了一聲,卻坐著不動。李萍嘆道:「咱們在北國一住二十年,雖然多承大汗眷顧,我卻是想家得緊。但願你此去滅了金國,母子倆早日回歸故鄉。咱倆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舊居住下,你也不是貪圖榮華富貴之人,這北邊再也休來了。只是公主之事,卻不知該當如何,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。」

  郭靖道:「孩兒當日早跟公主明言,蓉兒既死,孩兒是終生不娶的了。」李萍嘆道:「公主或能見諒,但我推念大汗之意,卻是甚為耽心。」郭靖道:「大汗怎樣?」李萍道:「這幾日大汗忽然對咱娘兒優遇無比,金銀珠寶,賞賜無數。雖說是酬你西征之功,但我在漠北二十年,大汗性情,頗有所知,看來此中另有別情。」郭靖道:「媽,你瞧是甚麼事?」李萍道:「我是女流之輩,有甚高見?只是細細想來,大汗是要逼咱們做甚麼事。」郭靖道:「嗯,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親。」李萍道:「成親是件美事,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願,也不須相逼。我看啊,你統率大軍南征,大汗是怕你忽起異心叛他。」郭靖搖頭道:「我無意富貴,大汗深知。我叛他作甚?」

  李萍道:「我想到一法,或可探知大汗之意。你說我懷念故鄉,欲與你一同南歸,你去稟告大汗,瞧他有何話說。」郭靖喜道:「媽,你怎麼不早說?咱們共歸故鄉,那是何等美事,大汗定然允准。」他掀帳出來,不見華箏,想是她等得不耐煩,已怏怏離去。

  郭靖去了半晌,垂頭喪氣的回來。李萍道:「大汗不准,是不是?」郭靖道:「這個我可不懂啦,大汗定要留你在這兒幹甚麼?」李萍默然。郭靖道:「大汗說,待破金之後,讓我再奉母回鄉,那時衣錦榮歸,豈非光采得多?我說母親思鄉情切,但盼早日南歸。大汗忽有怒色,只是搖頭不准。」

  李萍沉吟道:「大汗今日還跟你說了些甚麼?」郭靖將大汗在帳中指點方略、傳交錦囊等情說了。李萍道:「唉,若是你二師父和蓉兒在世,定能猜測得出。只恨我是個蠢笨的鄉下女子,只越想越是不安,卻又不知為了何事。」

  郭靖將錦囊拿在手裏玩弄,道:「大汗授這錦囊給我之時,臉上神色頗為異樣,只怕與此有關也未可知。」李萍接過錦囊,細細檢視,隨即遣開侍婢,說道:「拆開來瞧瞧。」郭靖驚道:「不!破了火漆上金印,那可犯了死罪。」李萍笑道:「臨安府織錦之術,天下馳名。你媽媽是臨安人,自幼學得此法。又何須弄損火漆,只消挑破錦囊,回頭織補歸原,決無絲毫破綻。」郭靖大喜。李萍取過細針,輕輕挑開錦緞上的絲絡,從縫中取出一張紙來,母子倆攤開一看,面面相覷,不由得都是身上涼了半截。

  原來紙上寫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,命窩闊台、拖雷、郭靖三軍破金之後,立即移師南向,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臨安,滅了宋朝,自此天下一統於蒙古。密令中又說,郭靖若能建此大功,必當裂土封王,不吝重賞,但若懷有異心,窩闊台與拖雷已奉有令旨,立即將其斬首,其母亦必凌遲處死。

  郭靖呆了半晌,方道:「媽,若不是你破囊見此密令,我母子性命不保。想我是大宋之人,豈能賣國求榮?」李萍道:「為今之計,該當如何?」郭靖道:「媽,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,咱倆連夜逃回南邊去。」李萍道:「正是,你快去收拾,可別洩露了形跡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