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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二


  完顏洪烈上前扶住,問道:「康兒,怎麼啦?那裏受了傷?」隨手拔出腰刀,遞在他的手裏,料想歐陽鋒決計不能善罷,只盼仗著人多勢眾,父子倆今晚能逃得性命。楊康忍痛道:「沒甚麼。」剛接過腰刀,突然手一麻,嗆啷一響,那刀跌在地上,急忙彎腰去拾,說也奇怪,手臂僵直,已是不聽使喚。這一驚非同小可,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,竟然絲毫沒有知覺。他抬頭望著黃蓉,叫道:「毒!毒!你用毒針傷我。」

  彭連虎等雖然礙著歐陽鋒,但想完顏洪烈是金國王爺,歐陽克的仇怨總能設法化解,眼見楊康神色惶急,當下或搶上慰問,或奔至黃蓉眼前,連叫:「快取解藥來救治小王爺。」卻都儘量離得歐陽鋒遠遠地。

  黃蓉淡淡的道:「我軟蝟甲上沒毒,不必庸人自擾。這裏自有殺他之人,我又何必傷他?」

  卻聽楊康忽然大叫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動不來啦!」但見他雙膝彎曲,身子慢慢垂下,口中發出似人似獸的荷荷之聲。

  黃蓉好生奇怪,一回頭見歐陽鋒臉上也有驚訝之色,再瞧楊康時,卻見他忽然滿面堆歡,裂嘴嘻笑,銀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,更顯得詭異無倫,心中突然一動,說道:「原來是歐陽伯伯下的毒手。」

  歐陽鋒奇道:「瞧他模樣,確是中了我怪蛇之毒,我原是要他嚐嚐這個滋味,小丫頭給我代勞,妙極妙極。只是這怪蛇天下唯我獨有,小丫頭又從何處得來?」黃蓉道:「我那有怪蛇?這原是你下的毒,說不定你自己尚且不知。」歐陽鋒道:「這倒奇了。」

  黃蓉道:「歐陽伯伯,我記得你曾跟老頑童打過一次賭。你將怪蛇的毒液給一條鯊魚吃了,這魚中毒死後,第二條鯊魚吃牠的肉,又會中毒,如此傳布,可說得上流毒無窮,是也不是?」歐陽鋒笑道:「我的毒物若無特異之處,那『西毒』二字豈非浪得虛名?」黃蓉道:「是啊。南希仁是第一條鯊魚。」

  這時楊康勢如發瘋,只在地下打滾。梁子翁想要抱住他,卻那裏抱持得住?

  歐陽鋒皺眉思索,仍是不解,說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

  黃蓉道:「嗯,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,那日我在桃花島上與他相遇,給他打了一拳。這拳打在我的左肩,軟蝟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。我這軟蝟甲便是第二條鯊魚。適才小王爺出掌抓我,天網恢恢,正好抓上這些尖刺之上,南希仁的毒血進了他的血中。嘿嘿,他是第三條鯊魚。」

 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,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如此厲害,又想楊康設毒計害死江南五怪,到頭來卻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,當真報應不爽,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。

  完顏洪烈走到歐陽鋒面前,突然雙膝跪地,叫道:「歐陽先生,你救小兒一命,小王永感大德。」

  歐陽鋒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兒子的性命是命,我姪兒的性命就不是命!」目光在彭連虎等人臉上緩緩橫掃過去,陰沉沉的道:「那一位英雄不服,請站出來說話!」眾人不由得同時後退,那敢開口?

  楊康忽從地上躍起,砰的一聲,發拳將梁子翁打了一個觔斗。完顏洪烈站起身來,叫道:「快扶小王爺去臨安,咱們趕請名醫給他治傷。」歐陽鋒笑道:「老毒物下的毒,天下有那一個名醫治得?又有那一個名醫不要性命,敢來壞我的事?」完顏洪烈不去理他,向手下的家將武師喝道:「還不快扶小王爺?」

  楊康突然高高躍起,頭頂險些撞著橫樑,指著完顏洪烈叫道:「你又不是我爹爹,你害死我媽,又想來害我!」完顏洪烈急退幾步,腳下一個踉蹌。

  沙通天道:「小王爺,你定定神。」走上前去拿他雙臂,那知楊康右手反勾,擒住他的手腕,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一把。沙通天吃痛,急忙摔脫,呆了一呆,只覺手臂微微麻癢,不禁心膽俱裂。黃蓉冷冷的道:「第四條鯊魚!」

  彭連虎與沙通天素來交好,他又善使毒藥,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,危急中抽出腰刀,颼的一聲,已將沙通天半條臂膀砍了下來。侯通海還未明白他的用意,大叫:「彭連虎,你敢傷我師哥?」和身撲上,要和他拚命。沙通天忍住疼痛,叫道:「傻子,快站住!彭大哥是為我好!」

 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胡塗,指東打西,亂踢亂咬。眾人見了沙通天的情景,那裏還敢逗留,發一聲喊,一擁出廟。這一陣大亂,又將塔上群鴉驚起,月光下只見廟前空地上鴉影飛舞,啞啞聲中混雜著楊康的嘶叫。

 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,回過頭來,叫道:「康兒,康兒!」楊康眼中流淚,叫道:「父王,父王!」向他奔去。完顏洪烈大喜,伸出手臂,兩人抱在一起,說道:「孩子,你好些了?」月光下猛見楊康面目突變,張開了口,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咬將過來,完顏洪烈大駭,左手使勁推出。楊康力道全失,仰天摔倒,再也爬不起來。完顏洪烈不敢再看,急奔出廟,飛身上馬,眾家將前後簇擁,剎時間逃得影蹤不見。

  歐陽鋒與黃蓉瞧著楊康在地下打滾,各自轉著念頭,都不說話。過了一會,楊康全身一陣扭曲,就此不動。

  ***

  歐陽鋒冷冷的道:「鬧了半夜,天也快亮啦。咱們瞧瞧你爹去。」黃蓉道:「這會兒爹爹已回桃花島了罷,有甚麼好瞧的?」

  歐陽鋒一怔,冷笑道:「原來小丫頭這番言語全是騙人。」黃蓉道:「起初那些話自然是騙你。我爹爹是何等樣人,豈能給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困住了?我若不說九陰真經甚麼的,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。」

 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是佩服,又是憐惜,只盼她快些使個甚麼妙計,脫身逃走,卻聽歐陽鋒道:「你的謊話中夾著三分真話,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。好罷,你將你爹爹的譯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,不許漏了半句。」黃蓉道:「要是我記不得呢?」歐陽鋒道:「最好你能記得。否則你這般美貌伶俐的一個小丫頭給我怪蛇咬上幾口,可就大煞風景了。」

  黃蓉從神像後躍出之時,原已存了必死之心,但這時親見楊康臨死的慘狀,不禁心驚膽戰,尋思:「即使我將一燈大師所授的經文說與他知曉,他仍是不能放過我,怎生想個法兒得脫此難?」一時徬徨無計,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陣再作打算,於是說道:「我見了原來的經文,或能譯解得出。你且一句句背來,讓我試試。」

  歐陽鋒道:「這些嘰哩咕嚕的話,誰又背得了?你不用跟我胡混。」黃蓉聽他背誦不出,靈機一動,已有了計較,心道:「他既背不出,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。」當即說道:「好罷,你取出來讀。」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,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,連接打開三層,這才取出郭靖所默寫的經文。黃蓉暗暗好笑:「靖哥哥胡寫一氣,這老毒物竟然當作至寶。」

  歐陽鋒幌亮火摺,在神枱上尋到半截殘燭點著了,照著經文念道:「忽不爾,肯星多得,斯根六補。」黃蓉道:「善用觀相,運作十二種息。」

  歐陽鋒大喜,又念:「吉爾文花思,哈虎。」黃蓉道:「能愈諸患,漸入神通。」歐陽鋒道:「取達別思吐,恩尼區。」黃蓉沉吟片刻,搖頭道:「錯了,你讀錯啦!」歐陽鋒道:「沒錯,確是這麼寫的。」黃蓉道:「那卻奇了,這句渾不可解。」左手支頤,假裝苦苦思索。歐陽鋒甚是焦急,凝視著她,只盼她快些想通。

  過了片刻,黃蓉道:「啊,是了,想是郭靖這傻小子寫錯了,給我瞧瞧。」歐陽鋒不虞有他,將經文遞了過去。黃蓉伸右手接著,左手拿過燭台,似是細看經文,驀地裏雙足急登,向後躍開丈餘,將那幾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,叫道:「歐陽伯伯,這經文是假的,我燒去了罷。」

  歐陽鋒大駭,忙道:「喂,喂,你幹甚麼?快還我。」黃蓉笑道:「你要經文呢,還是要我性命?」歐陽鋒道:「要你性命作甚?快還我!」語音急迫,大異常時,作勢撲上搶奪。黃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兩寸,說道:「站住了!你一動我就燒,只要燒去一個字,就要你終身懊悔。」歐陽鋒心想不錯,哼了一聲,說道:「我鬥不過你這鬼靈精,將經文放下,你走你的罷!」

  黃蓉道:「你是當代宗師,可不能食言。」歐陽鋒沉著臉道:「我說快將經文放下,你走你的路。」黃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,雖然生性歹毒,卻不失信於人,當下將經文與燭台都放在地下,笑道:「歐陽伯伯,對不住啦。」提著打狗棒轉身便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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