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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九


  柯鎮惡回想當日赴桃花島求見之時,情景果真如此,初時黃藥師拒見六人,待朱聰將事先寫就的書信送入,傻姑才出來接待,可是三弟現時已不在人世,心中不禁酸痛。

  只聽黃蓉又問:「爺爺見了他們麼?」傻姑道:「爺爺叫我陪客人吃飯,他自己走了。我不愛瞧那矮胖子,偷偷溜了出來,見爺爺坐在石頭後面向海裏張望,我也向海裏張望,看見一艘船遠遠開了過來,船裏坐的都是道士。」

  柯鎮惡心道:「當日我們得悉全真派大舉赴桃花島尋仇,搶在頭裏向黃藥師報訊,請他暫行避讓,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說明原委。可是在島上始終沒見全真諸子到來,怎麼這傻姑又說有道士坐船而來?」

  只聽黃蓉又問:「爺爺就怎樣?」傻姑道:「爺爺向我招手,叫我過去。我嚇了一跳,原來我溜了出來玩,他早就瞧見啦。我不敢過去,怕他打。他說我不打你,你過來。我就過去。他說他要坐船出海釣魚,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後,領他們進去,和矮胖子他們六個人一起吃飯。我說我也要去釣魚。爺爺說不許我去釣,叫我領道士進屋去,他們認不得島上的路。」黃蓉道:「後來呢?」

  傻姑道:「後來爺爺就到大石頭後面去開船,我知道的,那些道士生得難看,爺爺不愛見他們。」黃蓉讚道:「是啊,你說得一點兒也不錯。爺爺甚麼時候再回來?」傻姑道:「甚麼回來?他沒回來。」

  柯鎮惡身子一震,只聽黃蓉問道:「你記得清楚麼?後來怎麼?」只聽她問話的聲音也微微發顫,顯是問到了重大的關節所在。

  傻姑道:「爺爺正要開船,忽然飛來了一對大鳥,就是你那對鳥兒啊。爺爺向鳥兒招手呼哨,這對鳥兒就飛了下來,鳥腳上還縛著甚麼東西,那真好玩呢。我大叫:『爺爺,給我,給我!』……」說到這裏,當真大叫起來。楊康叱道:「別吵啦,大家要睡覺。」

  黃蓉道:「傻姑,你說下去好了。」傻姑道:「我輕輕的說。」果真放低了聲音說道:「爺爺不理我,在袍子上撕下一塊布來,縛在大鳥足上,把大鳥又放走了。」黃蓉嗯了一聲,自言自語:「爹爹要避開全真諸子,怪不得無暇去取金娃娃,但不知雌鵰身上那枝短箭是誰射的?」問道:「誰射了鳥兒一箭?」傻姑道:「射箭?沒有啊。」說著呆呆出神。黃蓉道:「好,再說下去。」傻姑道:「爺爺見袍子撕壞了,就脫了下來,叫我回去給他拿過一件。等我拿來,爺爺卻不見啦,道士的船也不見啦,只有那件撕壞的袍子拋在地下。」

  她說到這裏,黃蓉不再詢問,似在靜靜思索,過了半晌,才道:「他們去了那裏呢?」傻姑道:「我瞧見的。我大叫爺爺,聽不到他答應,就跳到大樹頂上去張望,我見爺爺的小船在前面,道士的大船跟在後面,慢慢的就都開得不見了。我不愛去見那矮胖子,就在沙灘上踢石子玩,直到天黑,才領這爺爺和好兄弟回去。」黃蓉問道:「這爺爺,不是教你認字的那個爺爺罷?」傻姑嘻嘻笑了幾聲,說道:「這個爺爺好,不要我認字,還給我吃糕兒。」黃蓉道:「歐陽伯伯,你糕兒還有麼?再給她幾塊。」歐陽鋒乾笑道:「有啊!」柯鎮惡一顆心似乎要從腔子中跳躍而出:「原來歐陽鋒那日也在桃花島上。」

  猛聽得傻姑「啊喲」一聲叫,接著拍拍兩響,有人交手,又是躍起縱落之聲,只聽黃蓉叫道:「你想殺她滅口嗎?」

  歐陽鋒笑道:「這事瞞得了旁人,卻瞞不過你爹爹。我又何必殺這傻姑娘?你要問,痛痛快快的問個清楚罷。」但聽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,卻再也說不出話來,想是被歐陽鋒打中了甚麼所在。

  黃蓉道:「我就是不問,也早已猜到,只是要傻姑親口說出來罷了。」歐陽鋒笑道:「你這小丫頭也真鬼機伶,但你怎能猜到,倒說給我聽聽。」

  黃蓉道:「我初時見了島上情形,也道是爹爹殺了江南五怪。後來想到一事,才知決然不是。你想,我爹爹怎能讓這些臭男子的屍身留在我媽媽墓中陪她?又怎能從墓中出來之後不掩上墓門?」

  歐陽鋒伸手在大腿上一拍,叫道:「啊喲,這當真是我們疏忽了。康兒,是不是?」

  柯鎮惡只聽得心膽欲裂,這時才悟到黃蓉原來早瞧出殺人兇手是歐陽鋒、楊康二人,她突然出去,原是捨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,好為她爹爹洗清冤枉。她明知這一出去凶多吉少,是以要柯鎮惡將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。他又悲又悔,心道:「好姑娘,你只要跟我說明兇手是誰,也就是了,何必枉自送了性命?」轉念一想:「我飛天蝙蝠性兒何等暴躁,瞎了眼珠,卻將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。她縱然明說,我又豈肯相信?柯鎮惡啊柯鎮惡,你這殺千刀的賊廝鳥,臭瞎子,是你生生逼死這位好姑娘了!」

  他自怨自艾,正想舉手猛打自己耳光,只聽歐陽鋒又道:「你怎麼又想到我身上?」黃蓉道:「想到你並不難,掌斃黃馬、手折秤桿,當世有這功力的寥寥無幾。不過初時我還當是別人。南希仁臨死時用手指在地下劃了幾個字,是『殺我者乃十』,第五個字沒寫完就斷了氣。我想你的姓名並非是『十』字開頭,只道是裘千仞的『裘』字。」

  歐陽鋒呵呵大笑,說道:「南希仁這漢子倒也硬朗,竟然等得到見你。」黃蓉道:「我見他臨死時的情狀,必是中了怪毒,心想裘千仞練毒掌功夫,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。」歐陽鋒笑道:「裘千仞武功了得,卻是在掌力不在掌毒。他掌上無毒,用毒物熬練手掌,不過是練掌力的法門,將毒氣逼將出來,掌力自然增強。那南希仁死時口中呼叫,說不出話,臉上卻露笑容,是也不是?」黃蓉道:「是啊,那是中了甚麼毒?」歐陽鋒不答,又問:「他身子扭曲,在地下打滾,力氣卻大得異乎尋常,是也不是?」黃蓉道:「是啊。如此劇毒之物,我想天下捨鐵掌幫外,再也無人能有。」

  黃蓉這話明著相激,歐陽鋒雖心知其意,仍是忍耐不住,勃然怒道:「人家叫我老毒物,難道是白叫的嗎?」蛇杖在地下重重一頓,喝道:「就是這杖上的蛇兒咬了他,是咬中了他的舌頭,是以他身上無傷,說不出話。」柯鎮惡聽得熱血直湧入腦,幾欲暈倒。

  黃蓉聽得神像後微有響動,急忙咳嗽數聲,掩蓋了下去,緩緩說道:「當時江南五怪給你盡數擊斃,逃掉的柯鎮惡又沒眼珠,以致到底是誰殺人都辨不清楚。」

  柯鎮惡聽了此言,心中一凜:「她這話是點醒於我,叫我不可輕舉妄動,以免兩人一齊送命,死得不明不白。」

  卻聽歐陽鋒乾笑道:「這個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?我是故意放他走的。」黃蓉道:「啊,是啦。你殺了五人,卻教他誤信是我爹爹殺的,讓他出去宣揚此事,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。」歐陽鋒笑道:「這倒不是我的主意,是康兒想出來的,是麼?」楊康又含含糊糊的應了聲。

  黃蓉道:「這當真是神機妙算,佩服佩服。」歐陽鋒道:「咱們可把話題岔開去啦。後來你怎麼又想到是我?」黃蓉道:「我想裘千仞曾在兩湖南路和我交手,雖說他也可趕在頭裏,先到桃花島,但要快過小紅馬,終究難能。我再想朱聰在信後寫的那句話,他叫大家防備,後面那個字沒寫完,只寫了三筆,一劃、一直,再是一劃連鉤,說是『東』字的起筆固然可以,是『西』字也何嘗不能?若非東邪,定是西毒了。這一點我在桃花島上早就想到,但當時尚有許多枝節想不明白。」

  歐陽鋒嘆道:「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,原來仍是留下了這許多線索。那骯髒書生見機倒快,我就沒瞧見他動筆寫字。」

  黃蓉道:「他號稱妙手書生,動手做甚麼事自然不會讓你看破。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寫的那個小『十』字,到底他想寫甚麼字。只因我想這位小王爺武藝低微,決沒本事一舉殺了江南五怪,是以始終想不到是他。」楊康哼了一聲。

  黃蓉道:「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島上,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,睡了又醒,始終猜不透。我夢見了很多人,後來夢到穆家姊姊,夢見她在北京比武招親。我突然從夢中驚醒,跳了起來,才知兇手原來是這位小王爺!」

  楊康聽了她這幾句語音尖銳顫抖的話,不由得嚇出一身冷汗,強笑道:「難道是穆念慈託夢給你?」黃蓉道:「是啊,若不是這個夢,我怎會想到是你?你那隻翡翠小鞋呢?」楊康一怔,厲聲道:「你怎麼知道?又是穆念慈在夢中說的?」黃蓉冷笑道:「那何用說?你們二人將朱聰打死後,把我媽媽墓裏的珠寶放在他懷裏,好教旁人見了,只道他盜寶被我爹爹見到,因而喪生。這栽贓之計原本大妙,只是你忘了一節,朱聰的外號叫作妙手書生。」

  歐陽鋒好奇心起,問道:「是妙手書生便又怎地?」黃蓉道:「哼,知道在他身上放寶,卻不知從他身上取寶。」歐陽鋒不解,問道:「甚麼取寶?」黃蓉道:「朱聰武功雖不及你,但他在臨死之前施展妙手,在這位小王爺身上取了一物,握在手中,你們居然始終不覺。若非此物,我萬萬料想不到小王爺竟曾光降過桃花島。」

  歐陽鋒笑道:「此事有趣得緊,這妙手書生倒也厲害,性命雖已不在,卻能留下話來。他取的那物,想必是甚麼翡翠小鞋了。」黃蓉道:「不錯。媽媽墓中寶物,我自幼見熟,這翡翠小鞋卻從未見過。朱聰死後仍是牢牢握住,其中必有緣故。這小鞋正面鞋底有個『比』字,反面有個『招』字,我苦苦思索,總是猜想不透,那晚做夢,見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頭賣藝,豎一面『比武招親』的錦旗,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,全盤想通了。」

  歐陽鋒笑道:「這鞋底的兩個字,原來尚有此香艷典故,哈哈,哈哈!」他笑得高興,柯鎮惡卻愈聽愈是忿怒,只是黃蓉如何想通,尚未全然明白。黃蓉料他不懂,當下明裏說給歐陽鋒聽,實則向他解釋:「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親,小王爺下場大顯身手,我湊巧也趕上瞧這場熱鬧。比到後來,小王爺搶下了穆姊姊腳上一對繡鞋。這場比武是他勝了,說到招親,卻是糾葛甚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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