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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三


  郭靖把柯鎮惡從洞中扶出,見師父白布纏頭,身穿白衣,不禁呆了,問道:「師父,您家裏有喪事麼?二師父他們那裏去啦?」柯鎮惡抬頭向天,並未回答,兩行眼淚從面頰上簌簌流下。郭靖愈是驚疑,不敢再問,忽見周伯通從山洞中又扶出一人,那人左手持葫蘆,右手拿著半隻白雞,口裏咬著條雞腿,滿臉笑容,不住點頭,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。靖蓉二人大喜,齊聲叫道:「師父!」

  柯鎮惡臉上突現煞氣,舉起鐵杖,猛向黃蓉後腦擊落。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,竟是「伏魔杖法」中的毒招,是他當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練而成,用以對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風,叫她雖聞杖上風聲,卻已趨避不及。黃蓉乍見洪七公,驚喜交集,全沒提防背後突然有人偷襲,待得驚覺,鐵杖上的疾風已將她全身罩住。

  郭靖眼見這一杖要打得她頭破骨碎,情急之下,左手疾帶,把鐵杖撥在一邊,右手伸出,已抓住杖頭,只是他心慌意亂之際用力過猛,又沒想到自己此時功力大進,左掌這一帶使的是「降龍十八掌」中的手法,柯鎮惡只覺一股極大力量突然逼來,勢不可當,登時鐵杖撒手,俯衝摔倒。

  郭靖大驚,急忙彎腰扶起,連叫:「大師父!」只見他鼻子青腫,撞落了兩顆門牙。柯鎮惡呸的一聲,把兩顆門牙和血吐在手掌之中,冷冷的道:「給你!」郭靖一呆,雙膝跪地,說道:「弟子該死,求師父重重責打。」柯鎮惡仍是伸出了手掌,說道:「給你!」郭靖哭道:「大師父……」語音哽咽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周伯通笑道:「自來只見師父打徒弟,今日卻見徒弟打師父,好看啊好看!」柯鎮惡聽在耳裏,怒火愈盛,說道:「好啊,常言道:打落牙齒和血吞。我給你作甚?」伸手將兩顆牙齒拋入口中,仰頭一咽,吞進了肚子。周伯通拍手大笑,高聲叫好。

  黃蓉眼見事起非常,柯鎮惡神情悲痛決絕,又不知他何以要殺死自己,心下驚疑,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,拉住了他手。

  郭靖磕頭道:「弟子萬死也不敢冒犯大師父,一時胡塗失手,只求大師父責打。」柯鎮惡道:「師父長、師父短,誰是你的師父?你有了桃花島主做岳父,還要師父作甚?江南七怪這點微末道行,那配做你郭大爺的師父?」郭靖聽他愈說愈厲害,只是磕頭。

 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,插口說道:「柯大俠,師徒過招,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。適才靖兒帶你這一招是我所授,算是老叫化的不是,這廂跟你陪禮了。」說著作了一揖。

  周伯通聽洪七公如此說,心想我何不也來說上幾句,於是說道:「柯大俠,師徒過招,一個失手也是稀鬆平常之事,適才郭靖兄弟抓你鐵杖這下手法是我所授,算是老頑童的不是,這廂跟你陪禮了。」說著也是一揖。

  他如此依樣葫蘆的說話原意是湊個熱鬧,但柯鎮惡正當狂怒不可抑制,聽來卻似有意譏刺,連洪七公一片好心也當作了歹意,當下大聲說道:「你們東邪西毒,南帝北丐,自恃武藝蓋世,就可橫行天下了?哼,我瞧多行不義,必無善果。」

  周伯通奇道:「咦,南帝又犯著你甚麼了,連他也罵在裏頭?」

  黃蓉在一旁聽著,知道愈說下去局面愈僵,有這老頑童在這裏糾纏不清,終是難平柯鎮惡的怒火,接口說道:「老頑童,『鴛鴦織就欲雙飛』找你來啦,你還不快去見她?」

  周伯通大驚,一躍三尺,叫道:「甚麼?」黃蓉道:「她要和你『曉寒深處,相對浴紅衣』。」周伯通更驚,大叫:「在那裏?在那裏?」黃蓉向南一指,說道:「就在那邊,快找她去。」周伯通道:「我永不見她。好姑娘,以後你叫我做甚麼我就做甚麼,可千萬別跟她說曾見到過我……」話未說完,已拔足向北奔去。黃蓉叫道:「你說了話可要作數。」周伯通遠遠的道:「老頑童一言既出,決無反悔。」「反悔」兩字一出口,早已一溜烟般奔得人影不見。黃蓉本意是要騙他去找瑛姑,豈知他對瑛姑畏若蛇蠍,避之惟恐不及,倒是大出意料之外,但不管怎樣,總是將他騙開了。

  這時郭靖仍然跪在柯鎮惡面前,垂淚道:「七位師父為了弟子,遠赴絕漠,弟子縱然粉身碎骨,也難報七位師父的大恩。這隻手掌得罪了大師父,弟子也不能要啦!」從腰間拔出短劍,就往左腕上砍去。

  柯鎮惡鐵杖橫擺,擋開了這一劍,雖然劍輕杖重,但兩件兵刃相交,火花迸發,柯鎮惡虎口隱隱發麻,知道郭靖這一劍用了全力,確是真心,說道:「好,既然如此,那就須得依我一件事。」郭靖大喜,道:「大師父但有所命,弟子豈敢不遵?」

  柯鎮惡道:「你若不依,以後休得再見我面,咱們師徒之義,就此一刀兩斷。」郭靖道:「弟子盡力而為,若不告成,死而後已。」

  柯鎮惡鐵杖在地上重重一頓,喝道:「去割了黃老邪和他女兒的頭來見我。」

  郭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,顫聲道:「大……師……師父……」柯鎮惡道:「怎麼?」郭靖道:「不知黃島主怎生得罪了你老人家?」柯鎮惡嘆道:「咳,咳!」突然咬牙切齒道:「我真盼老天爺賜我片刻光明,讓我見見你這忘恩負義小畜生的面目!」舉起鐵杖,當頭往郭靖頭頂擊落。

  黃蓉當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時,便已隱約猜到,突見他舉杖猛擊,郭靖卻不閃讓,心想不管如何,救人要緊,竹棒從旁遞出,一招「惡狗攔路」,攔在鐵杖與郭靖頭頂之間,待鐵杖擊到,竹棒側抖旁纏,向外斜甩。這「打狗棒法」實是精妙無比,她雖力弱,但順勢借力,將鐵杖掠在一旁。

  柯鎮惡一個踉蹌,不等站穩,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搥兩拳,向北疾馳而去。郭靖發足追上,叫道:「大師父慢走。」柯鎮惡停步回頭,厲聲喝道:「郭大爺要留下我的老命麼?」臉色猙獰。郭靖一呆,不敢攔阻,低垂了頭,耳聽得鐵杖點地之聲愈來愈遠,終於完全消失,想起師父的恩義,不禁伏地大哭。

  ***

  洪七公攜著黃蓉的手,走到他身邊,說道:「柯大俠與黃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緊,兩人總是結了甚麼極深的樑子。說不得,只好著落在老叫化身上給他們排解。」郭靖收淚起身,說道:「師父,你可知……可知為了甚麼?」

  洪七公搖頭道:「老頑童受了騙,要跟人家賭賽身子不動。那些奸賊正要害我,你大師父在牛家村外撞見了,護著我躲進了這山洞之中,仗著他毒菱暗器厲害,眾奸賊不敢強闖,才支撐了這些時候。唉,你大師父為人是極仗義的,他陪著我在洞中拒敵,明明是決意饒上了自己一條性命。」說到這裏,喝了兩大口酒,把一隻雞腿都塞入了口裏,三咬兩嚼,吞入肚中,伸袖一抹口邊油膩,這才說道:「適才打得猛惡,我又失了功夫,不能插手相助,和你大師父見了面,還沒空和他說甚麼呢。瞧他這生著惱,決非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。他是俠義英雄,豈能如此胸襟狹小?好在沒幾天就到八月中秋,待烟雨樓比武之後,老叫化給你們說開罷。」郭靖哽咽著連聲稱謝。

  洪七公笑道:「你兩個娃娃功夫大進了啊,柯大俠也算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腳色,兩個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,那是怎麼一回子事?」

  郭靖心中慚愧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黃蓉卻咭咭咯咯的將別來諸般情由說了個大概。洪七公聽得楊康殺死了歐陽克,大聲叫好;聽丐幫長老受楊康欺騙,連罵:「小雜種!四個老胡塗!魯有腳有腳沒腦子。」待聽到一燈大師救治黃蓉、瑛姑子夜尋仇等事端,只呆呆出神,最後聽到瑛姑在青龍灘上忽然發瘋,不覺面色微變,「噫」了一聲。黃蓉道:「師父,怎麼?你也識得瑛姑?」心想:「師父一生沒娶妻,難道也給瑛姑迷上了?哼,這瑛姑又有甚麼好了?陰陽怪氣、瘋瘋癲癲的,卻迷倒了這許多武林高手?」

  幸好聽洪七公接下去道:「沒甚麼。我不識瑛姑,但段皇爺落髮出家之時,我就在他身旁。那日他送信到北邊來,邀我南下。我知他若無要事,決不致驚動老叫化,又想起雲南火腿、過橋米線和餌塊的美味,當即動身。會面之後,我瞧他神情頹傷,與華山論劍時那生龍活虎的模樣已大不相同,心中好生奇怪。我到達後數日,他就藉口切磋武功,要將先天功和一陽指傳給我。老叫化心想:他當日以一陽指和我的降龍十八掌、老毒物的蛤蟆功、黃老邪的劈空掌與彈指神通打成平手,如今又得王重陽傳授了先天功,二次華山論劍,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非他莫屬,為甚竟要將這兩門絕技平白無端的傳給老叫化?如說切磋武功,為甚麼又不肯學我的降龍十八掌,其中必有蹺蹊。後來老叫化細細琢磨,又背著他與他的四大弟子一商量,終於瞧出了端倪,原來他把這兩門功夫傳了給我之後,就要自戕而死。至於他為甚麼如此傷心,他的弟子卻不知情。」

  黃蓉道:「師父,段皇爺怕他一死之後,沒人再制得住歐陽鋒。」

  洪七公道:「是啊,我瞧出了這一節,說甚麼也不肯學他的。他終於吐露真情,說他的四個弟子雖然忠誠勤勉,可是長期來分心於國事政務,未能專精學武,難成大器。全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極之境。一陽指我不肯學,那也罷了,先天功倘若失傳,他卻無面目見重陽真人於地下。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慮,勸也無用,只有堅執不學,方能留得他的性命。段皇爺無法可施,只得退一步退位為僧。他落髮那日,我就在他旁邊。說起來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。唉,這場仇冤如此化解,那也很好。」

  黃蓉道:「師父,我們的事說完了,現下要聽你說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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