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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三


  黃蓉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,父親雖然愛憐,可是說話行事古裏古怪,平時相處,倒似她是一個平輩好友,父女之愛卻是深藏不露,這時聽了一燈這幾句溫暖之極的話,就像忽然遇到了她從未見過面的親娘,受傷以來的種種痛楚委屈苦忍已久,到這時再也克制不住,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一燈大師柔聲安慰:「乖孩子,別哭別哭!你身上的痛,伯伯一定給你治好。」那知他越是說得親切,黃蓉心中百感交集,哭得越是厲害,到後來抽抽噎噎的竟是沒有止歇。

  郭靖聽他答應治傷,心中大喜,一轉頭間,忽見那書生與農夫橫眉凸睛、滿臉怒容的瞪著自己,當即心中歉然:「我們來到此處,全憑蓉兒使詐用智,無怪他們發怒。只是一燈大師如此慈和,他的弟子卻定要阻攔,不知是何緣故。」

  只聽一燈大師道:「孩子,你怎樣受的傷,怎樣找到這裏,慢慢說給伯伯聽。」當下黃蓉收淚述說,將怎樣誤認裘千仞為裘千丈、怎樣受他雙掌推擊等情說了。一燈聽到鐵掌裘千仞的名字時,眉頭微微一皺,但隨即又神定氣閒的聽著。黃蓉述說之時,一直留心察看著一燈大師的神情,他雖只眉心稍蹙,卻也逃不過她的眼睛;待講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、她怎樣指點前來求見,一燈大師的臉色在一瞬間又是一沉,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。黃蓉便即住口,過了片刻,一燈大師嘆了口氣,問道:「後來怎樣?」黃蓉接著述說漁樵耕讀的諸般留難,樵子是輕易放他們上來的,著實將他誇獎了幾句,對其餘三人卻加油添醬的都告了一狀,只氣得書生與農夫二人更加怒容滿臉。郭靖幾次插口道:「蓉兒,別瞎說,那位大叔沒這麼兇!」可是她在一燈面前撒嬌使賴,張大其辭,把一燈身後兩弟子只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,礙於在師尊面前,卻不敢接一句口。

  一燈大師連連點頭,道:「咳,對待遠客,怎可如此?這幾個孩兒對朋友真是無禮,待會我叫他們向你兩個陪不是。」

  黃蓉向那書生與農夫瞪了一眼,甚是得意,口中不停,直說到怎樣進入廟門,道:「後來我把那幅圖畫給你看,你叫我進來,他們才不再攔我。」一燈奇道:「甚麼圖畫?」黃蓉道:「就是那幅老鷹啦、鴿子啦、割肉啦的畫。」一燈道:「你交給誰了?」黃蓉還未回答,那書生從懷中取了出來,雙手捧住,說道:「在弟子這裏。剛才師父入定未回,是以還沒呈給師父過目。」

  一燈伸手接過,向黃蓉笑道:「你瞧。若是你不說,我就看不到啦。」慢慢打開那幅畫來,一瞥之間,已知圖中之意,笑道:「原來人家怕我不肯救你,拿這畫來激我,那不是忒也小覷了老和尚麼?」黃蓉一轉頭,見那書生與農夫臉上又是焦急又是關切,心中大是起疑:「幹麼他們聽到師父答應給我治病,就如要了他們命根子似的,難道治病的藥是至寶靈丹,實在捨不得麼?」

  回過頭來,卻見一燈在細細審視那畫,隨即拿到陽光下透視紙質,輕輕彈了幾下,臉上大有懷疑之色,對黃蓉道:「這是瑛姑畫的麼?」黃蓉道:「是啊。」一燈沉吟半晌,又問:「你親眼瞧見她畫的?」黃蓉知道其中必有蹊蹺,回想當時情景,說道:「瑛姑書寫之時,背向我們,我只見她筆動,卻沒親眼見到她書畫。」一燈道:「你說還有兩隻布囊,囊中的柬帖給我瞧瞧。」郭靖取了出來,一燈看了,神色微變,低聲道:「果真如此。」

  他把三張柬帖都遞給黃蓉,道:「藥兄是書畫名家,你家學淵源,必懂鑒賞,倒瞧瞧這三張柬帖有何不同。」黃蓉接過手來一看,就道:「這兩張柬帖只是尋常玉版紙,畫著圖畫的卻是舊繭紙,向來甚是少見。」

  一燈大師點頭道:「嗯,書畫我是外行,你看這幅畫功力怎樣?」黃蓉細細瞧了幾眼,笑道:「伯伯還裝假說外行呢!你早就瞧出這畫不是瑛姑繪的啦。」一燈臉色微變,說道:「那麼當真不是她繪的了?我只是憑事理推想,並非從畫中瞧出。」黃蓉拉著他手臂道:「伯伯你瞧,這兩張柬帖中的字筆致柔弱秀媚,圖畫中的筆法卻瘦硬之極。嗯,這幅圖是男人畫的,對啦,定是男人的手筆,這人全無書畫素養,甚麼間架、遠近一點也不懂,可是筆力沉厚遒勁,直透紙背……這墨色可舊得很啦,我看比我的年紀還大。」

  一燈大師嘆了口氣,指著竹几上一部經書,示意那書生拿來。那書生取將過來,遞在師父手中。黃蓉見經書封面的黃籤上題著兩行字道:「大莊嚴論經。馬鳴菩薩造。西域龜茲三藏鳩摩羅什譯。」心道:「他跟我講經,那我可一竅不通啦。」一燈隨手將經書揭開,將那幅畫放在書旁,道:「你瞧。」黃蓉「啊」的一聲低呼,說道:「紙質一樣。」一燈點了點頭。郭靖不懂,低聲問道:「甚麼紙質一樣?」黃蓉道:「你細細比較,這經書的紙質和那幅畫不是全然相同麼?」郭靖仔細看時,果見經書的紙質粗糙堅厚,雜有一條條黃絲,與畫紙一般無異,道:「當真是一樣的,那又怎樣?」黃蓉不答,眼望一燈大師,待他解釋。

  一燈大師道:「這部經書是我師弟從西域帶來送我的。」靖蓉二人自和一燈大師說話之後,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,這時齊向他望去,只見他盤膝坐在蒲團之上,對各人說話似乎充耳不聞。一燈又道:「這部經是以西域的紙張所書,這幅畫也是西域的紙張。你聽說過西域白駝山之名麼?」黃蓉驚道:「西毒歐陽鋒?」一燈緩緩點頭,道:「不錯,這幅畫正是歐陽鋒繪的。」

  一聽此言,郭靖、黃蓉俱都大驚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  一燈微笑道:「這位歐陽居士處心積慮,真料得遠啊。」黃蓉道:「伯伯,我不知這畫是老毒物繪的,這人定然不懷好意。」一燈微笑道:「一部九陰真經,也瞧得恁大。」黃蓉道:「這畫和九陰真經有關麼?」一燈見她興奮驚訝之下,頰現暈紅,其實已吃力異常,只是強運內力撐住,於是伸手扶住她右臂,說道:「這事將來再說,先治好你的傷要緊。」當下扶著她慢慢走向旁邊廂房,將到門口,那書生和農夫突然互使個眼色,搶在門口,同時跪下,說道:「師父,待弟子給這位姑娘醫治。」

  一燈搖頭道:「你們功力夠麼?能醫得好麼?」那書生和農夫道:「弟子勉力一試。」一燈大師臉色微沉,道:「人命大事,豈容輕試?」那書生道:「這二人受奸人指使來此,決無善意。師父雖然慈悲為懷,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計。」一燈大師嘆了口氣道:「我平日教了你們些甚麼來?你拿這畫好生瞧瞧去。」說著將畫遞給了他。那農夫磕頭道:「這畫是西毒繪的,師父,是歐陽鋒的毒計。」說到後來,神態惶急,淚流滿面。

  靖蓉二人都是大惑不解:「醫傷治病,怎地有恁大干係?」

  一燈大師輕聲道:「起來,起來,別讓客人心中不安。」他聲調雖然和平,但語氣卻極堅定。二弟子知道無可再勸,只得垂頭站起。一燈大師扶著黃蓉進了廂房,向郭靖招手道:「你也來。」郭靖跟著進房。一燈將門上捲著的竹簾垂了下來,點了一根線香,插在竹几上的爐中。

  ***

  房中四壁蕭然,除一張竹几外,只地下三個蒲團。一燈命黃蓉在中間一個蒲團上坐了,自行盤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團上,向竹簾望了一眼,對郭靖道:「你守著房門,別讓人進來,即令是我的弟子,也不得放入。」郭靖答應了。一燈閉了雙眼,忽又睜眼說道:「他們若要硬闖,你就動武好了。干係你師妹的性命,要緊,要緊。」郭靖道:「是!」心下更是大惑不解:「他的弟子對他這般敬畏,怎敢違抗師命,硬闖進來?」

  一燈轉頭對黃蓉道:「你全身放鬆,不論有何痛癢異狀,千萬不可運氣抵禦。」黃蓉笑道:「我就算自己已經死啦。」一燈一笑,道:「女娃兒當真聰明。」當即閉目垂眉,入定運功,當那線香點了一寸來長,忽地躍起,左掌撫胸,右手伸出食指,緩緩向她頭頂百會穴上點去。黃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,只覺一股熱氣從頂門直透下來。

  一燈大師一指點過,立即縮回,只見他身子未動,第二指已點向她百會穴後一寸五分處的後頂穴,接著強間、腦戶、風府、大椎、陶道、身柱、神道、靈台一路點將下來,一枝線香約燃了一半,已將她督脈的三十大穴順次點到。

  郭靖此時武功見識俱已大非昔比,站在一旁見他出指舒緩自如,收臂瀟洒飄逸,點這三十處大穴,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,每一招卻又都是堂廡開廓,各具氣象,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過,九陰真經的「點穴篇」中亦未得載,真乃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,只瞧得他神馳目眩,張口結舌,只道一燈大師是在顯示上乘武功,那裏想到他正以畢生功力替黃蓉打通周身的奇經八脈。

  督脈點完,一燈坐下休息,待郭靖換過線香,又躍起點在她任脈的二十五大穴,這次使的卻全是快手,但見他手臂顫動,猶如蜻蜓點水,一口氣尚未換過,已點完任脈各穴,這二十五招雖然快似閃電,但著指之處,竟無分毫偏差。郭靖驚佩無已,心道:「咳,天下竟有這等功夫!」

  待點到陰維脈的一十四穴,手法又自不同,只見他龍行虎步,神威凜凜,雖然身披袈裟,但在郭靖眼中看來,那裏是個皈依三寶的僧人,真是一位君臨萬民的帝皇。陰維脈點完,一燈大師逕不休息,直點陽維脈三十二穴,這一次是遙點,他身子遠離黃蓉一丈開外,倏忽之間,欺近身去點了她頸中的風池穴,一中即離,快捷無倫。

  郭靖心道:「當與高手爭搏之時,近鬥兇險,若用這手法,既可克敵,又足保身,實是無上妙術。」凝神觀看一燈的趨退轉折,搶攻固然神妙,尤難的卻是在一攻而退,魚逝兔脫,無比靈動,忽然心想:「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時,身法滑溜之極,與大師這路點穴法有三分相像,倒似是跟大師學的一般,但高下卻是差得遠了。」

  再換兩枝線香,一燈大師已點完她陰蹻、陽蹻兩脈,當點至肩頭巨骨穴時,郭靖突然心中一動:「啊,九陰真經中何嘗沒有?只不過我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。」心中暗誦經文,但見一燈大師出招收式,依稀與經文相合,只是經文中但述要旨,一燈大師的點穴法卻更有無數變化。一燈大師此時宛如現身說法,以神妙武術揭示九陰真經中的種種秘奧。郭靖未得允可,自是不敢去學他一陽指的指法,然於真經妙詣,卻已大有所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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