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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四


  ▼第二十九回 黑沼隱女

  郭靖在鵰背連聲呼叫,召喚小紅馬在地下跟來。轉眼之間,雙鵰已飛出老遠。雌雄雙鵰形體雖巨,背上負了人畢竟難以遠飛,不多時便即不支,越飛越低,終於著地。郭靖躍下鵰背,搶過去看黃蓉時,見她在鵰背上竟已昏迷過去,忙將縛著她的衣帶解開,替她推血過宮。好一陣子,黃蓉才悠悠醒轉,但昏昏沉沉的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
  這時烏雲滿天,把月亮星星遮得沒半點光亮,郭靖死裏逃生,回想適才情景,兀自心有餘悸,雙手抱著黃蓉站在曠野之中,只覺天地茫茫,不知如何是好。卻又不敢呼召小紅馬,生怕裘千仞聞聲先至。

  呆立半晌,只得信步而行,舉步踏到的盡是矮樹長草,那裏有路?每走一步,荊棘都鉤刺到小腿,他也不覺疼痛,走了一陣,四周更是漆黑一團,縱然盡力睜大眼睛,也是難以見物,當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,只恐一個踏空,跌入山溝陷坑之中,但怕鐵掌幫眾追來,卻也不敢停步。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餘,突然左首現出一顆大星,在天邊閃閃發光。他凝神望去,想要辨別方向,看出原來並非天星,而是一盞燈火。

  既有燈火,必有人家。郭靖好不欣喜,加快腳步,筆直向著燈火趕去,急行里許,但見黑森森的四下裏都是樹木,原來燈火出自林中。可是一入林中,再也無法直行,林中小路東盤西曲,少時忽然失了燈火所在,密林中難辨方向,忙躍上樹去眺望,卻見燈火已在身後。正是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,郭靖接連趕了幾次,頭暈眼花,始終走不近燈火之處,雙鵰一馬也不知到了那裏,他這時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,欲待從樹頂上縱躍過去,黑暗中卻看不清落足之處,又怕樹枝擦損了黃蓉。但若不去投宿,總不能在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,心想別這般沒頭蠅般瞎撞,且定一定神再說,當下站著調勻呼吸,稍歇片刻。

  這時黃蓉神智已然清醒,被郭靖抱著這麼東轉西彎亂闖直奔,雖然瞧不到周遭情勢,卻已摸清林中道路,輕聲道:「靖哥哥,向右前方斜角走。」郭靖喜道:「蓉兒,你還好麼?」黃蓉嗯了一聲,沒力氣說話。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,黃蓉默默數著他的腳步,待數到十七步,道:「向左走八步。」郭靖依言而行。黃蓉又道:「再向右斜行十三步。」

  一個指點,一個遵循,二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之中曲折前行。剛才郭靖這般一陣來回奔行,黃蓉已知林中道路,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。黃藥師五行奇門之術極盡精妙,傳給了女兒的也有幾成。林中道路愈是奇幻,她愈能閉了眼睛說得清清楚楚,若是天然路徑,她既從未到過,在昏黑之中,縱是一條最平坦無奇小徑卻也辨認不出了。

  這般時而向左,時而轉右,有時更倒退斜走數步,似乎越行越是迂迴迢遙,豈知不到一盞茶時分,燈火赫然已在眼前。

  郭靖大喜,向前直奔。黃蓉急叫:「別莽撞!」郭靖「啊喲」一聲,雙足已陷入泥中,直沒至膝,急忙提氣後躍,硬生生把兩隻腳拔了出來,一股污泥的臭味極是刺鼻,向前望去,眼前一團茫茫白霧裹著兩間茅屋,燈光便從茅屋中射出。

  郭靖高聲叫道:「我們是過往客人,生了重病,求主人行個方便,借地方歇歇,討口湯喝。」過了半晌,屋中寂然無聲,郭靖再說了一遍,仍是無人回答。說到第三遍後,方聽得茅屋中一個女人聲音說道:「你們既能來到此處,必有本事進屋,難道還要我出來迎接麼?」語聲冷淡異常,顯是不喜外人打擾。

  若在平時,郭靖寧可在林中露宿一宵,也不願故意去惹人之厭,此時卻是救傷要緊,然見眼前一大片污泥,不知如何過去,當下低聲與黃蓉商量。

  黃蓉想了片刻,道:「這屋子是建在一個污泥湖沼之中。你瞧瞧清楚,那兩間茅屋是否一方一圓。」郭靖睜大眼睛望了一會,喜道:「是啊,蓉兒你甚麼都知道。」黃蓉道:「走到圓屋之後,對著燈火直行三步,向左斜行四步,再直行三步,向右斜行四步。如此直斜交差行走,不可弄錯。」郭靖依言而行。落腳之處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樁。只是有些虛幌搖動,或歪或斜,若非他輕功了得,只走得數步便已摔入了泥沼。

  他凝神提氣,直三斜四的走去,走到一百一十九步,已繞到了方屋之前。那屋卻無門戶,黃蓉低聲道:「從此處跳進去,在左首落腳。」郭靖背著黃蓉越牆而入,落在左首,不由得一驚,暗道:「果然一切都在蓉兒意料之中。」原來牆裏是個院子,分為兩半,左一半是實土,右一半卻是水塘。

  郭靖跨過院子,走向內堂,堂前是個月洞,仍無門扉。黃蓉悄聲道:「進去罷,裏面再沒古怪啦。」郭靖點點頭,朗聲說道:「過往客人冒昧進謁,實非得已,尚請賢主人大度包容。」說畢停了片刻,才走進堂去。

  只見當前一張長桌,上面放著七盞油燈,排成天罡北斗之形。地下蹲著一個頭髮花白的女子,身披蔴衫,凝目瞧著地下一根根的無數竹片,顯然正自潛心思索,雖聽得有人進來,卻不抬頭。

  郭靖輕輕將黃蓉放在一張椅上,燈光下見她臉色憔悴,全無血色,心中甚是憐惜,欲待開口討碗湯水,但見那老婦全神貫注,生怕打斷了她的思路,一時不敢開口。

  黃蓉坐了片刻,精神稍復,見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長約四寸,闊約二分,知是計數用的算子。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、實、法、借算四行,暗點算子數目,知她正在計算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,這時「商」位上已記算到二百三十,但見那老婦撥弄算子,正待算那第三位數字。黃蓉脫口道:「五!二百三十五!」

  那老婦吃了一驚,抬起頭來,一雙眸子精光閃閃,向黃蓉怒目而視,隨即又低頭撥弄算子。這一抬頭,郭黃二人見她容色清麗,不過四十左右年紀,想是思慮過度,是以鬢邊早見華髮。那女子搬弄了一會,果然算出是「五」,抬頭又向黃蓉望了一眼,臉上驚訝的神色迅即消去,又現怒容,似乎是說:「原來是個小姑娘。你不過湊巧猜中,何足為奇?別在這裏打擾我的正事。」順手將「二百三十五」五字記在紙上,又計下一道算題。

  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萬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,她剛將算子排為商、實、方法、廉法、隅、下法六行,算到一個「三」,黃蓉輕輕道:「三百二十四。」那女子「哼」了一聲,那裏肯信?布算良久,約一盞茶時分,方始算出,果然是三百二十四。

  那女子伸腰站起,但見她額頭滿佈皺紋,面頰卻如凝脂,一張臉以眼為界,上半老,下半少,卻似相差了二十多歲年紀。她雙目直瞪黃蓉,忽然手指內室,說道:「跟我來。」拿起一盞油燈,走了進去。

  郭靖扶著黃蓉跟著過去,只見那內室牆壁圍成圓形,地下滿鋪細沙,沙上畫著許多橫直符號和圓圈,又寫著些「太」、「天元」、「地元」、「人元」、「物元」等字。郭靖看得不知所云,生怕落足踏壞了沙上符字,站在門口,不敢入內。

  黃蓉自幼受父親教導,頗精曆數之術,見到地下符字,知道盡是些術數中的難題,那是算經中的「天元之術」,雖然甚是繁複,但只要一明其法,也無甚難處(按:即今日代數中多元多次方程式,我國古代算經中早記其法,天、地、人、物四字即西方代數中X、Y、Z、W四未知數)。黃蓉從腰間抽出竹棒,倚在郭靖身上,隨想隨在沙上書寫,片刻之間,將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題盡數解開。

  這些算題那女子苦思數月,未得其解,至此不由得驚訝異常,呆了半晌,忽問:「你是人嗎?」黃蓉微微一笑,道:「天元四元之術,何足道哉?算經中共有一十九元,『人』之上是仙、明、霄、漢、壘、層、高、上、天,『人』之下是地、下、低、減、落、逝、泉、暗、鬼。算到第十九元,方才有點不易罷啦!」

  那女子沮喪失色,身子搖了幾搖,突然一交跌在細沙之中,雙手捧頭,苦苦思索,過了一會,忽然抬起頭來,臉有喜色,道:「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,可是我問你:將一至九這九個數字排成三列,不論縱橫斜角,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,如何排法?」

  黃蓉心想:「我爹爹經營桃花島,五行生剋之變,何等精奧?這九宮之法是桃花島陣圖的根基,豈有不知之理?」當下低聲誦道:「九宮之義,法以靈龜,二四為肩,六八為足,左三右七,戴九履一,五居中央。」邊說邊畫,在沙上畫了一個九宮之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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