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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一


  黃蓉再也忍耐不住,正待出言揭破他的陰謀,只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:「是誰擅自上我山來?」郭黃一齊回首,月光下看得明白,不是裘千仞是誰?以往見到裘千仞,見他雖然自高自大,裝模作樣,眼神中的油腔滑調卻總是掩飾不住,此刻卻見他神色儼然,威嚴殊不可犯。黃蓉不由得一怔,心想:「這老兒到了自己山上,架子更是擺得十足。是了,他定是早就發覺我們到了山上,他在鐵鑊中搞那玩意,不是做給我們看的嗎?」於是笑道:「裘老爺子,我跟你請安來啦。七日之約沒誤期麼?」裘千仞怒道:「甚麼七日之約?胡說八道!」黃蓉笑道:「咦,怎麼轉眼就忘了?你鬧肚子的病根兒好了罷?要是還沒好,不如去請大夫治好了再跟我動手,免得……嘻嘻!」

  裘千仞更不打話,一聲長嘯,雙掌猛往黃蓉左右雙肩拍去。黃蓉笑嘻嘻的並不理會,不閃不避,有心要叫軟蝟甲上的尖刺在他掌上刺下十多個窟窿,只聽得郭靖驚叫:「蓉兒閃開。」耳旁一股勁風過去,知道郭靖出手側擊敵人,只覺肩上兩股巨力同時撞到,欲待趨避,已自不及,身不由主的往後摔去,人未著地,氣息已閉。

  裘千仞掌心與她蝟甲尖刺一觸,也已受傷不輕,雙掌流血,心下驚怒交集,眼見郭靖掌到,急忙迴掌橫擊。兩人掌力相交,砰砰兩聲,各自退出三步。只不過裘千仞穩穩站住,郭靖卻身子連幌了兩下,這一掌既交,雙方可說高下已判,昨晚在君山借著丐幫弟子的身子較勁,兩人似乎打成了平手,然而那是由於郭靖出手中帶著天罡北斗陣的巧勁,此刻硬碰硬的比拚,畢竟還是輸了一籌。郭靖關切黃蓉,那肯戀戰,忙俯身抱她起來,卻聽背後風聲颯然,敵人又攻了過來。

  郭靖左手抱住黃蓉,更不回身,右手一招「神龍擺尾」向後揮去,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救命絕招,他在情急之下使將出來,更是威力倍增。裘千仞與他掌力一交,不由得身子也是微微一幌,又見掌心刺破處著實疼痛,只怕黃蓉身上所藏尖刺中餵有毒藥,忙舉掌在月光下察看,見血色鮮紅,略覺放心。

  郭靖乘他遲疑之際,抱起黃蓉,拔步向峰頂飛跑,只奔出數十步,猛聽得身後喊聲大作,回頭下望,但見無數黑衣漢子高舉火把大呼追來。郭靖後無退路,只得向峰頂攀援而上,忙亂中一探黃蓉鼻息,卻無呼吸,急叫:「蓉兒,蓉兒!」始終未聞回答。就只這麼稍有稽遲,裘千仞與幫中十餘高手已追得相距不遠。郭靖心想:「若憑我一人,硬要闖下山去,原亦不難,只是蓉兒身受重傷,卻難犯此險。」

  當下足底加快,再不依循峰上小徑,逕自筆直的往上爬去。他在大漠懸崖上練過爬山輕功,抄的又是近路,過不多時已將追兵拋遠。他足下不停,將臉挨過去和黃蓉臉頰相觸,覺到尚甚溫暖,稍感放心,叫了幾聲,黃蓉仍不答應,抬頭見離峰頂已近,心想這山峰周圍不廣,此時四下裏必已被敵人團團圍住,且找個歇足所在,救醒蓉兒再說。上下左右一望,見左上方二十餘丈處黑黝黝的似有一個洞穴,當即提氣竄去,奔到臨近,果然是個山洞,洞口砌以玉石,修建得極是齊整。

  郭靖也不理洞內有無埋伏危險,直闖進去,將黃蓉輕輕放在地下,右手按住她後心「靈台穴」,助她順氣呼吸。山腰裏鐵掌幫的幫眾愈聚愈多,喊聲大振,郭靖卻充耳不聞,此時縱然有千軍萬馬衝到跟前,也要先救醒黃蓉,再作理會。

 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,黃蓉「嚶」的一聲,悠悠醒來,低聲叫道:「我胸口好疼。」

  郭靖大喜,慰道:「蓉兒別怕,你在這裏歇一陣。」走到洞口,橫掌當胸,決心拚死抗敵,放眼下望,不由得驚奇萬分。山腰裏火把結成整整齊齊的一道火牆,離山洞約有里許,各人面目依稀可辨,當先一人身披葛衫,正是裘千仞。眾人雙腳宛如釘牢在地下一般,儘管呼喝怒罵,卻不再上前一步。

  望了一陣,猜不透眾人鬧甚麼玄虛,回進洞來,俯身去看黃蓉,忽然身後擦擦兩聲,似是腳步聲響。郭靖大驚,迴掌護住後心,挺腰轉身,山洞黑沉沉的望不見底,不知裏面藏的是人是怪。郭靖喝道:「是誰?快出來。」洞裏先傳出他呼喝的回聲,靜了半晌,忽然傳出幾下咳嗽,一聲大笑,竟然便似裘千仞的聲音。

  郭靖幌亮火摺,只見洞內大踏步走出一人,身披葛衫,手執蒲扇,白鬚皓髮,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。郭靖一驚非小,適才明明見到他在山腰裏率眾叫罵,怎麼一轉眼之間竟已到了山洞之內?霎時之間,只覺背上涼颼颼地,竟已嚇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只聽裘千仞哈哈笑道:「兩個娃娃果然不怕死,來找爺爺,好得很!膽子不小,挺有骨氣,好得很!」突然臉一板,眉目間猶似罩上一層嚴霜,喝道:「這是鐵掌幫的禁地,入者有死無生,兩個娃娃活得不耐煩了?」郭靖心中正琢磨他這話的用意,卻聽得黃蓉輕聲道:「既是禁地,你怎麼又入來啦。」裘千仞登時現出尷尬神色,隨即收住,說道:「爺爺有要事在身,可沒閒工夫跟你娃娃們扯淡。」說著搶步出洞。

  郭靖見他快步掠過身旁,只怕他猛下毒手,傷了黃蓉,心想:「此時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。」雙手齊出,猛往他肩頭擊去,料他必要回掌擋架,那就立時以肘鎚撞擊他的前胸。這一招武功是妙手書生朱聰所授,先著擊肩乃虛,後著肘鎚方實,妙在後著含蘊不露,敵人不易識破。他先著擊出,裘千仞果然回掌擋架,郭靖兩臂一挺,肘鎚正要撞出,突覺對方雙掌擋來軟弱無力,全不似適才交鋒時那般勁在掌先的上乘功夫。郭靖手上變招遠比心中想事為速,心中尚未決定該當如何,雙手順勢抓出,已將他兩手手腕牢牢拿住。

  裘千仞用力掙扎,卻那裏掙得出他的掌握?他不掙也還罷了,這一掙更顯露了他武功淺薄。郭靖再無懷疑,兩手一放一拉,待裘千仞被這一拉之勢牽動,跌跌撞撞的衝將過來,順手便點了他胸口的「陰都穴」。裘千仞癱軟在地,動彈不得,說道:「我的小爺,這當口性命交關,你何苦和我鬧著玩兒?」

  只聽得山腰中幫眾的喊聲更加響喨,想來其餘四峰中的幫眾也已紛紛趕到。郭靖道:「你好好送我們下山去。」裘千仞皺眉搖頭道:「我自己尚且性命不保,怎能送你們下山?」郭靖道:「你叫你徒子徒孫讓道,到了山下,我自然給你解開穴道。」裘千仞愁眉苦臉,說道:「我的小爺,你老磨著我幹麼?你到洞口去瞧瞧就明白啦。」

  郭靖走到洞口,向下望去,不由得驚得呆了,但見裘千仞手揮蒲扇,正站在幫眾之前,向著洞口頓足而罵。郭靖急忙回頭,卻見裘千仞仍是好端端的臥在地下,奇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怎麼有兩個你?」

  黃蓉低聲道:「傻哥哥,你還不明白?有兩個裘千仞啊,一個武功高強,一個卻就會吹牛。他倆生得一模一樣。這是個淨長著一張嘴的。」郭靖又呆了半晌,這才恍然大悟,向裘千仞道:「是不是?」

  裘千仞苦著臉道:「姑娘既說是,就算是罷。我們倆是雙生兄弟,我是哥哥。本來武功是我強,後來我兄弟的武功也就跟著了不得起來啦。」郭靖道:「那麼到底誰是裘千仞?」裘千仞道:「名字不同,又有甚麼干係?是我叫千仞還是他叫千仞,不都一樣?咱倆兄弟要好,從小就合用一個名兒。」郭靖道:「快說,到底誰是裘千仞?」黃蓉道:「那還用問?自然他是冒充字號的。」郭靖道:「哼,老頭兒,那麼你叫甚麼?」

  裘千仞挨不過,只得道:「記得先父也曾給我另外起過一個名兒,叫甚麼『千丈』。我唸著不好聽,也就難得用它。」郭靖一笑,道:「哈,那你就是裘千丈,不用賴啦。」裘千丈面不紅,耳不赤,洋洋自如,說道:「人家愛怎生叫就怎生叫,你管得著麼?十尺為丈,七尺為仞,倒還是『千丈』比『千仞』長了三千尺。」黃蓉道:「我瞧你倒是改名為千分、千厘好些。」

  郭靖道:「怎麼他們儘在山腰裏吶喊,卻不上來?」裘千丈道:「不得我號令,誰敢上來?」郭靖將信將疑。黃蓉道:「靖哥哥,不給他些好的,諒這狡猾老賊也不肯吐露真情。你點他『天突穴』!」郭靖依言伸指點去。

  這「天突穴」屬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,在咽喉之下,「璇璣穴」上一寸之處,是陰維任脈之會,一被點中,裘千丈只覺全身皮下似有千萬蟲蟻亂爬亂咬,麻癢難當,連叫:「啊唷,啊唷,你……你這不是坑死人麼?作這等陰賊損人勾當。」郭靖道:「快回答我的話,那就給你解開。」裘千丈叫道:「好罷,爺爺拗不過你這兩個娃娃。」忍著麻癢,說出真情來。

  ***

  原來裘千丈與裘千仞是同胞攣生兄弟,幼時兩人性情容貌,全無分別。到十三歲上,裘千仞無意之間救了鐵掌幫上官幫主的性命。那上官幫主感恩圖報,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。裘千仞到得二十四歲時,功夫寖尋有青出於藍之勢,次年上官幫主逝世,臨終時將鐵掌幫幫主之位傳給了他。

  上官幫主心存忠義,志圖恢復,裘千仞卻一心一意只是潛心武學,武功越練越高,鐵掌水上飄的名頭威震江湖。當年華山論劍,王重陽等曾邀他參預。裘千仞以鐵掌神功尚未大成,自知非王重陽敵手,謝絕赴會,十餘年來隱居在鐵掌峰下閉門苦練,有心要在二次論劍時奪取「武功天下第一」的榮號。

  此時兩兄弟的生性為人已全然不同,一個武藝日進,一個自愧不如之餘,愈來愈愛吹牛騙人。一個隱居深山,一個乘機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搖。郭靖與黃蓉在歸雲莊、臨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,而在君山、鐵掌山所遇到的卻是裘千仞。只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無異,黃蓉難以分辨,竟為裘千仞鐵掌所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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