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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九


  黃蓉心中知道危急,可是全身酸軟,雙眼直欲閉住沉沉睡去,就算天塌下來,也須先睡一覺再說,就在這心智一半昏迷、一半清醒之際,猛然間想起郭靖說過的一句話,立時便似從夢中驚醒,叫道:「靖哥哥,你說真經中有甚麼『移魂大法』?」

  郭靖早已瞧出不妙,心想若那彭長老再使邪法,立時上去一掌將他擊斃,聽黃蓉如此說,忙躍上台去,在她耳邊將經文背誦了一遍。

  黃蓉聽郭靖背誦經文,叫她依著止觀法門,由「制心止」而至「體真止」,她內功本有根基,人又聰敏,一點即透,當即閉目默念,心息相依,綿綿密密,不多時即寂然寧靜,睜開眼來,心神若有意,若無意,已至忘我境界。

  彭長老見她閉目良久,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語所惑,昏沉睡去,正自欣喜,欲待再施狡計,突見她睜開雙眼,向著自己微微而笑,便也報以微微一笑,但見她笑得更是歡暢,不知怎地,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快美異常,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黃蓉心想九陰真經中所載的功夫果然厲害無比,只這一笑之間,已勝過了對方,當下也就格格淺笑。彭長老心知不妙,猛力鎮懾心神,那知這般驚惶失措,心神更是難收,眼見黃蓉笑生雙靨,那裏還能自制,站起身來,捧腹狂笑。只聽得他哈哈,嘻嘻,啊哈,啊喲,又叫又笑,越笑越響,笑聲在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。

  群丐面面相覷,不知他笑些甚麼。簡長老連叫:「彭長老,你幹甚麼?怎敢對幫主恁地不敬?」彭長老指著他的鼻子,笑得彎了腰。簡長老還以為自己臉上有甚麼古怪,伸袖用力擦了幾擦。彭長老笑得更加猛烈,一個倒翻觔斗,翻下台來,在地下大笑打滾。

  群丐這才知道不妙。彭長老兩名親信弟子搶上前去相扶,被他揮手推開,自顧大笑不已,不到一盞茶時分,已笑得氣息難通,滿臉紫脹。須知「懾心術」或「移魂大法」係以專一強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對方心靈,原非怪異,後世或稱「催眠術」,或稱「心理分析」,或稱「精神治療」等等,只是當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自不免驚世駭俗。若是常人,受到這移魂大法,只是昏昏欲睡而已,原無大礙,他卻是正在聚精會神的運起懾心術對付黃蓉,被她突然還擊,這一來自受其禍,自是比之常人所遭厲害了十倍。

  簡長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,必致窒息而死,躬身向黃蓉道:「敬稟幫主:彭長老對幫主無禮,原該重懲,但求幫主大量寬恕。」魯有腳與梁長老也躬身相求,求懇聲中雜著彭長老聲嘶力竭的笑聲。

  黃蓉向郭靖道:「靖哥哥,夠了麼?」郭靖道:「夠了,饒了他罷。」黃蓉道:「三位長老,你們要我饒他,那也可以,只是你們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。」簡長老見彭長老命在頃刻,忙道:「幫規是幫主所立,也可由幫主所廢,弟子們但憑吩咐。」黃蓉見可免這唾吐之厄,心中大喜,笑道:「好啦,你去點了他的穴道。」

  簡長老躍下台去,伸手點了彭長老兩處穴道。彭長老笑聲止歇,翻白了雙眼,儘自呼呼喘氣,委頓不堪。

  黃蓉笑道:「這我真要歇歇啦!咦,那楊康呢?」郭靖道:「走啦!」黃蓉跳了起來,叫道:「怎麼讓他走了?那裏去啦?」郭靖指向湖中,說道:「他跟那裘老頭兒走啦。」黃蓉望著湖中帆影,眼見相距已遠,追之不及,恨恨不已,心知郭靖顧念兩代結義之情,眼見他逃走卻不加阻攔。

  原來楊康見黃蓉與簡長老剛動上手,便佔上風,知道若不走為上著,立時性命難保,乘著眾人全神觀鬥之際,悄悄溜到鐵掌幫幫眾之中,央求相救。裘千仞瞧這情勢,黃蓉接任幫主之局已成,無可挽回,郭黃武功高強,丐幫勢大難敵,當下不動聲色,率領幫眾,帶同了楊康下船離島。丐幫弟子中雖有人瞧見,但簡黃激鬥方酣,無人主持大局,只得聽其自去,不與理會。

  黃蓉執棒在手,朗聲說道:「現下洪幫主未歸,由我暫且署理幫主事宜。簡、梁兩位長老率領八袋弟子,東下迎接洪幫主。魯長老且在此養傷。」群丐歡聲雷動。

  黃蓉又道:「這彭長老心術不正,你們說該當如何處治?」簡長老躬身道:「彭兄弟罪大,原該處以重刑,但求幫主念他昔年曾為我幫立下大功,免他死罪。」黃蓉笑道:「我早料到你會求情,好罷,剛才他笑也笑得夠了,革了他的長老,叫他做個八袋弟子罷。」簡、魯、彭、梁四老一齊稱謝。黃蓉道:「眾兄弟難得聚會,定然有許多話說。你們好好葬了黎生、余兆興兩位。我瞧魯長老為人最好,一應大事全聽他吩咐。簡梁二位長老盡心相助。我這就要走,咱們在臨安府相見罷。」牽著郭靖的手,下山而去。

  群丐直送到山腳下,待她坐船在烟霧中沒了蹤影,方始重上君山,商議幫中大計。

  ***

  郭黃二人回到岳陽樓時,天已大明,紅馬和雙鵰都好好候在樓邊。

  黃蓉舉首遠眺,只見一輪紅日剛從洞庭湖連天波濤中踴躍而出,天光水色,壯麗之極,笑道:「靖哥哥,范文正公文章中說得好:『銜遠山,吞長江,浩浩湯湯,橫無際涯。朝暉夕陰,氣象萬千。』如此景色,豈可不賞?咱們上去再飲幾杯。」郭靖道好,兩人上得樓來,見到昨日共飲之處,想起夜來種種驚險,不禁相視一笑。

  岳陽並無佳釀,但山水怡情,自足暢懷。兩人對飲數杯,黃蓉忽然俏臉一板,眉間隱現怒色,說道:「靖哥哥,你不好!」郭靖吃了一驚,忙問:「甚麼事?」黃蓉道:「你自己知道。又問我幹嗎?」

  郭靖搔頭沉思,那裏想得起來,只得求道:「好蓉兒,你說罷。」黃蓉道:「好,我問你:昨晚咱倆受丐幫陣法擠迫,眼見性命不保,你幹麼撇開我?難道你死了我還能活麼?難道你到今天還不知道我的心麼?」說著眼淚掉了下來,一滴滴的落在酒杯之中。郭靖見她對自己如此情深愛重,心中又驚又愛,伸出手去握住她右手,卻不知說甚麼話好,過了好一會,方道:「是我不好,咱倆原須死在一起才是。」

  黃蓉輕輕嘆了口氣,正待說話,忽聽樓梯上腳步聲響,有人探頭張望。兩人抬起頭來,猛然照面,三個人都吃了一驚。上來的正是鐵掌水上飄裘千仞。

  郭靖急忙站起,擋在黃蓉身前,只怕那老兒暴下殺手。那知裘千仞咧嘴一笑,舉手打個招呼,立即轉身下樓,這一笑中顯得又是油滑,又是驚慌。黃蓉道:「他怕咱們。這人真是奇怪,我跟下去瞧瞧。」也不等郭靖回答,已搶步下樓。

  郭靖叫道:「千萬小心了!」忙摸出一錠銀子擲在櫃台上,奔出樓門,兩邊一望,早不見裘千仞與黃蓉的影子,想起昨晚見到他功夫之狠、下手之辣,只怕黃蓉遭了他的毒手,大叫:「蓉兒,蓉兒,你在那兒?」

  黃蓉聽得郭靖呼叫,卻不答應,她悄悄跟在裘千仞身後,要瞧個究竟,只一出聲自然被他知覺。這時兩人一先一後,正走在一所大宅之旁。黃蓉躲在北牆角後面,要待裘千仞走遠後再行跟蹤。裘千仞聽到郭靖叫聲,料知黃蓉跟隨在後,一轉過牆角,也躲了起來。兩人待了半晌,細聽沒有動靜,同時探頭,一個玉顏如湘江上芙蓉,一個老臉似洞庭湖橘皮,兩張臉相距不到半尺,兩張臉同時變色。

  兩人各自輕叫一聲,轉身便走。黃蓉雖怕他掌力厲害,卻仍不死心,兜著大宅圍牆轉了大半個圈子,生怕他走遠了,展開輕功,奔得極急,要搶在東牆角後面,再行窺探,豈知她轉了這個念頭,裘千仞也是一般心思,一老一少繞著宅第轉了一圈,驀地裏又撞在一處,這次相遇卻是在朝南的照壁之後。

  黃蓉尋思:「我若轉身後退,他必照我後心一掌。這老賊鐵掌厲害,只怕躲避不開。」只得微微一笑,說道:「裘老爺子,天地真小,咱倆又見面啦。」心中卻在暗籌脫身之策:「我且跟他耗著,等靖哥哥趕到就不怕他啦。」裘千仞笑道:「那日在臨安一別,不意又在此處相遇,姑娘別來無恙。」黃蓉心道:「昨晚明明在君山見到你這老賊,今日卻又來信口開河。好,由得你睜著眼睛說夢話。我這打狗棒法厲害,且冷不防打他個措手不及。」突然提高聲音叫道:「靖哥哥你打他背心。」裘千仞吃了一驚,轉身看時,黃蓉竹棒揮出,以「絆」字訣著地掃去。

  裘千仞轉身不見有人,便知中計,微感勁風襲向下盤,急忙湧身躍起,總算躲過了一招,但這打狗棒法的「絆」字訣有如長江大河,綿綿而至,決不容敵人有絲毫喘息時機,一絆不中,二絆續至,連環鉤盤,雖只一個「絆」字,中間卻蘊藏著千變萬化。裘千仞越躍越快,但見地下一片綠竹化成的碧光盤旋飛舞。「絆」到十七八下,裘千仞縱身稍慢,被竹棒在左脛上一撥,右踝上一鉤,撲地倒了,張口大叫:「且慢動手,我有話說。」

  黃蓉笑吟吟的收棒,待他躍起,尚未落地,又是一挑一打。裘千仞立足不住,仰天一交摔倒。片刻之間,黃蓉連絆了他五交,到第六次跌倒,裘千仞知道再起來只有多摔一交,俯伏在地,竟不動彈。黃蓉笑道:「你裝死嗎?」裘千仞應聲而起,拍的一聲,雙手拉斷了褲帶,提著褲腰,叫道:「你走不走?我要放手啦!」黃蓉一呆,萬料不到他以江湖上一個大幫之主竟會出此下流手段,生怕他放手落下褲子,啐了一口,轉身便走。只聽得背後那老兒哈哈大笑,得意非凡,接著腳步聲響,黃蓉回過頭來,只見他雙手提著褲腰,飛步追來。

  黃蓉又好氣又好笑,饒是她智計多端,一時之間也無善策,只得疾奔逃避。兩人奔出十餘丈,裘千仞正待見好便收,忽見郭靖從屋角轉出,搶著擋在黃蓉面前,右掌擋胸,左掌從胯間緩緩抬起,劃個半圓,伸向胸間。裘千仞見多識廣,知他只要雙掌虛捧成球,立時便有極厲害的招術發出,當即大笑三聲,止步叫道:「啊喲,不妙,糟了,糟了。」

  黃蓉道:「靖哥哥,打!別理他胡說。」郭靖昨晚在君山之巔見到裘千仞的鐵掌功夫,端的鋒銳狠辣,精妙絕倫,不在周伯通、黃藥師、歐陽鋒諸人之下,自己頗有不如,此時狹路相逢,那敢有絲毫輕敵之意?當下氣聚丹田,四肢百骸無一不鬆,全神待敵。

  裘千仞雙手拉住褲腰,說道:「兩個娃娃且聽你爺爺說,這兩日你爺爺貪飲貪食,吃壞了肚子,可又要出恭啦。」黃蓉只叫:「靖哥哥打他。」自己卻不敢上前,反而後退數步。裘千仞道:「我料知你們這兩個娃娃的心意,不讓你爺爺好好施點本事教訓一頓,總是難以服氣,偏生你爺爺近來鬧肚子,到得緊要關頭上,肚子裏的東西總是出來搗亂。好罷,兩個娃娃聽了,七日之內,你爺爺在鐵掌山下相候,你們有種來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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