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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六


  原來黃蓉東奔西竄,與彭連虎、梁子翁兩人在屋頂大捉迷藏。不久宮衛愈聚愈多,喊聲震天,彭、梁二人身在禁宮,究竟心驚,不敢久追,與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,只等完顏洪烈出來。眾人在洞口殺了幾名護衛,歐陽鋒已得手出洞。

  黃蓉掛念郭靖,鑽進水簾,叫了幾聲不聽得應聲,慌了起來,亮火摺照著,驀見他渾身是血,正伏在自己腳邊。這一下嚇得她六神無主,手一顫,火摺落在地下熄了。只聽得洞外眾護衛高聲吶喊,直嚷捉拿刺客。十多名護衛被歐陽鋒擲得頸斷骨折,無人再敢進來動手。但身負宮衛重任,眼下刺客闖宮,如不大聲叫嚷,又何以顯得忠字當頭、奮不顧身?

  黃蓉俯身抱起郭靖,摸到他手上溫暖,略感放心,叫了他幾聲,仍是不應,當即負起他身子,從瀑布邊悄悄溜出,躲到假山之後。此時翠寒堂一帶,燈籠火把照耀如白晝,別處殿所的護衛得到訊息,也都紛紛趕到。黃蓉身法雖快,逃不過人多眼雜,早有數人發見,高聲叫喊,追將過來。

  她心中暗罵:「你們這批膿包,不追奸徒,卻追好人。」咬牙拔足飛奔,幾名武功較高的護衛追得近了,她發出一把金針,後面「啊喲」連聲,倒了數人。餘人不敢迫近,眼睜睜的瞧她躍出宮牆,逃得不知去向。

  眾人這麼一鬧,宮中上下驚惶,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圖謀篡位,還是臣民反叛作亂。宮衛、御林軍、禁軍無不驚起,統軍將領沒一人知道亂從何來,空自擾了一夜,直到天明,這才鐵騎齊出,九城大索。「叛逆」「刺客」倒也捉了不少,審到後來,才知不是地痞流氓,便是穿窬小偷,只得捏造口供,胡亂殺卻一批,既報君恩,又保祿位。

  當晚黃蓉出宮之後,慌不擇路,亂奔了一陣,見無人追來,才放慢腳步,躲入一條小巷,伸指去探郭靖鼻息,幸喜尚有呼吸,火摺已在宮中失落,黑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處受傷。她知到得天明,這樣血淋淋的一個人在城中必然難以安身,連夜翻出城牆,趕到傻姑店中。

  饒是黃蓉一身武功,但背負了郭靖奔馳大半夜,心中又擔驚吃慌,待要推開傻姑那酒店的門坐定,氣喘難當,全身似欲虛脫。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,不待喘過氣來,即自掙扎著過去點燃一根松柴,往郭靖臉上照去,只嚇得她比在宮中時更加厲害。

  但見他雙眼緊閉,臉如白紙,端的生死難料。黃蓉曾見他受過數次傷,但從未有如這次險惡,只覺得自己一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,執著松柴呆呆站著,忽然一隻手從旁伸過來將松柴接去。黃蓉緩緩轉過頭去,見是傻姑。

  黃蓉深深吸了口氣,此時身旁多了一人,膽子大了一些,正想檢視郭靖身上何處受傷,火光下忽見他腰間黑黝黝地一截,卻是個匕首的烏木劍柄,低頭看時,只見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。

  黃蓉的驚慌到此際已至極處,心中反而較先寧定,輕輕撕開他腰間中衣,露出肌膚,只見血漬凝在匕首兩旁,刃鋒深入肉裏約有數寸。她心想,如將匕首拔出,只怕當場就送了他性命,但若遷延不拔,時刻久了,更是難救,咬緊牙關,伸手握住了匕首柄,欲待要拔,忽然心中慌亂,不由自主的又將手縮回,接連幾次,總是下不了決心。

  傻姑看得老大不耐,見黃蓉第四次又再縮手,突然伸手抓住劍柄,猛力拔了出來。郭靖與黃蓉齊聲大叫,傻姑卻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,哈哈大笑。

  黃蓉只見郭靖傷口中鮮血如泉水般往外噴湧,傻姑卻尚在獃笑,驚怒之下,反手一掌,將傻姑打了個觔斗,隨即俯身用力將手帕按住傷口。

  傻姑一交摔倒,松柴熄滅,堂中登時一片黑暗。傻姑大怒,搶上去猛踢一腳,黃蓉也不閃避,這一腳正好踢在她腿上。傻姑怕黃蓉起身打她,踢了一腳後立即逃開,過了一會,卻聽得黃蓉在輕輕哭泣,大感奇怪,忙又去點燃了一根松柴,問道:「我踢痛了你麼?」

  匕首拔出時一陣劇痛,將郭靖從昏迷中痛醒過來,火光下見黃蓉跪在身旁,忙問:「岳爺爺的書……給……給盜去了嗎?」黃蓉聽他說話,心中大喜,聽他念念不忘於這件事,心想這時不可再增他的煩憂,說道:「你放心,奸賊得不了手的……」欲待問他傷勢,只感手上熱熱的全是鮮血。郭靖低聲道:「你幹麼哭了?」黃蓉悽然一笑,道:「我沒哭。」

  傻姑忽然插口道:「她哭了,還賴呢,不?你瞧,她臉上還有眼淚。」郭靖道:「蓉兒,你放心,九陰真經中載得有療傷之法,我不會死的。」

  斗聞此言,黃蓉登時如黑暗中見到一盞明燈,點漆般的雙眼中亮光閃閃,喜悅之情,莫可名狀,要想細問詳情,又怕耗了他精神,轉身拉住傻姑的手,笑問:「姊姊,剛才我打痛了你麼?」傻姑心中卻還是記著她哭了沒有,說道:「我見你哭過的,你賴不掉。」黃蓉微笑道:「好罷,哭過了。你沒哭,你很好。」傻姑聽她稱讚自己,大為高興。

  郭靖緩緩運氣,劇痛難當。這時黃蓉心神已定,取出一枚金針,去刺他左腰傷口上下穴道,既緩血流,又減痛楚,然後給他洗淨傷口,敷上金創藥,包紮了起來,再給他服下幾顆九花玉露丸止痛。郭靖道:「這一劍雖然刺得不淺,但……但沒中在要害,不……不要緊的。難當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,幸好他似乎未用全力,看來還有可救,只是須得辛苦你七日七晚。」黃蓉嘆道:「就是為你辛苦七十年,你知道我也樂意的。」

  郭靖心中一甜,登感一陣暈眩,過了一會,心神才又寧定,道:「只可惜師父受傷之後,我相隔數日才見到他,錯過了療治的機會。否則縱然蛇毒厲害,難以痊癒,也不致……也不致如今日般束手無策。」

  黃蓉道:「當日在那島上,就算能治師父的傷,老毒物叔姪又怎容得?你莫想這想那了,快說治你自己的法兒,好教人放心。」郭靖道:「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,咱倆依著真經上的法門,同時運氣用功。兩人各出一掌相抵,以你的功力,助我治傷。」他說到這裏,閉目喘了幾口氣,才接著道:「難就難在七日七夜之間,兩人手掌不可有片刻離開,你我氣息相通,雖可說話,但決不可與第三人說一句話,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。若是有人前來打擾,那可……」

  黃蓉知道這療傷之法與一般打坐修練的功夫相同,在功行圓滿之前,只要有片時半刻受到外來侵襲,或是內心魔障干撓,稍有把持不定,不免走火入魔,不但全功盡棄,而且小則受傷,大則喪身。是以學武之士練氣行功,若非在荒山野嶺人跡不到之處,便是閉關不出,又或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護持,以免出岔。她想:「清靜之處一時難找,治傷要我相助,靠這傻姑抵禦外來侵擾自然是萬萬不能,她只有反來滋擾不休。就算周大哥回來,他也決計難以定心給我們守上七日七夜,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這便如何是好?」沉吟多時,轉眼見到那個碗櫥,心念一動:「有了,我們就躲在這個秘室裏治傷。當日梅超風練功時無人護持,她不是鑽在地洞之中麼?」

  這時天已微明,傻姑到廚下去煮粥給兩人吃。黃蓉道:「靖哥哥,你養一會兒神,我去買些吃的,我們馬上就練。」心想眼下天時炎熱,飯菜之類若放上七日七夜,必然腐臭,於是到村中去買了一擔西瓜。

  那賣瓜的村民將瓜挑進店內,堆在地下,收了錢出去時,說道:「我們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,姑娘你一嚐就知道。」

  黃蓉聽了「牛家村」三字,心中一凜,暗道:「原來此處就是牛家村,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。」她怕郭靖聽到後觸動心事,當下敷衍幾句,待那村民出去,到內堂去看時,見郭靖已沉沉睡去,腰間包紮傷口的布帶上也無鮮血滲出。

  她打開碗櫥,旋轉鐵碗,開了密門,將一擔西瓜一個個搬進去,最後一個留下了給傻姑,叮囑她萬萬不可對人說他們住在裏面,不論有天大的事,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喚。傻姑雖不懂她的用意,但見她神色鄭重,話又說得明白,便點頭答應,說道:「你們要躲在裏面吃西瓜,不給人知道,吃完了西瓜才出來。傻姑不說。」黃蓉喜道:「是啊,傻姑不說,傻姑是好姑娘。傻姑說了,傻姑就是壞姑娘。」傻姑連聲道:「傻姑不說,傻姑是好姑娘。」

  黃蓉餵郭靖喝了一大碗粥,自己也吃了一碗,於是扶他進了密室,當從內關上櫥門時,只見傻姑純樸的臉上露出微笑,說道:「傻姑不說。」黃蓉心念忽動:「這姑娘如此獃呆,只怕逢人便道:『他兩個躲在櫥裏吃西瓜,傻姑不說。』只有殺了她,方無後患。」

  她自小受父親薰陶,甚麼仁義道德,正邪是非,全不當作一回事,雖知傻姑必與曲靈風淵源甚深,但此人既危及郭靖性命,再有十個傻姑也得殺了,拿起從郭靖腰間拔出的匕首,便要出櫥動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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