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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臨安原是天下形勝繁華之地,這時宋室南渡,建都於此,人物輻湊,更增山川風流。四人自東面候潮門進城,逕自來到皇城的正門麗正門前。

  這時洪七公坐在騾車之中,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,但見金釘朱戶,畫棟彫欄,屋頂盡覆銅瓦,鐫鏤龍鳳飛驤之狀,巍峨壯麗,光耀溢目。周伯通大叫:「好玩!」拔步就要入內。宮門前禁衛軍見一老二少擁著一輛騾車,在宮門外大聲喧嚷,早有四人手持斧鉞,氣勢洶洶的上來拿捕。周伯通最愛熱鬧起哄,見眾禁軍衣甲鮮明,身材魁梧,更覺有趣,幌身就要上前放對。黃蓉叫道:「快走!」周伯通瞪眼道:「怕甚麼?憑這些娃娃,就能把老頑童吃了?」黃蓉急道:「靖哥哥,咱們自去玩耍。老頑童不聽話,以後別理他。」揚鞭趕著大車向西急馳,郭靖隨後跟去。周伯通怕他們撇下了他到甚麼好地方去玩,當下也不理會禁軍,叫嚷著趕去。眾禁軍只道是些不識事的鄉人,住足不追,哈哈大笑。

  黃蓉將車子趕到冷僻之處,見無人追來,這才停住。周伯通問道:「幹麼不闖進宮去?這些酒囊飯袋,能擋得住咱們麼?」黃蓉道:「闖進去自然不難,可是我問你,咱們是要去打架呢,還是去御廚房吃東西?你這麼一闖,宮裏大亂,還有人好好做鴛鴦五珍膾給師父吃麼?」周伯通道:「打架拿人,是衛兵們的事,跟廚子可不相干。」這句話倒頗為有理,黃蓉一時難以辯駁,便跟他蠻來,說道:「皇宮裏的廚子偏偏又管做菜,又管拿人。」

  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對,隔了半晌,才道:「好罷,又算是我錯啦。」黃蓉道:「甚麼算不算的,壓根兒就是你錯。」周伯通道:「好,好,不算,不算。」轉頭向郭靖道:「兄弟,天下的婆娘都兇得緊,因此老頑童說甚麼也不娶老婆。」黃蓉笑道:「靖哥哥人好,人家就不會對他兇。」周伯通道:「難道我就不好?」黃蓉笑道:「你還好得了麼?你娶不到老婆,定是人家嫌你行事胡鬧,淨愛闖禍。你說,到底為甚麼你娶不到老婆?」

  周伯通側頭尋思,答不上來,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,突然間竟似滿腹心事。黃蓉難得見他如此一本正經的模樣,心下倒感詫異。

  郭靖道:「咱們先找客店住下,晚上再進宮去。」黃蓉道:「是啊!師父,住了店後,我先做兩味小菜給你提神開胃,晚上再放懷大吃。」洪七公大喜,連聲叫好。

  當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客店錦華居中住了。黃蓉打疊精神,做了三菜一湯給洪七公吃,果真是香溢四鄰。店中住客紛紛詢問店伴,何處名廚燒得這般好菜。周伯通惱了黃蓉說他娶不到老婆,賭氣不來吃飯。三人知他小孩脾氣,付之一笑,也不以為意。

  飯罷,洪七公安睡休息。郭靖邀周伯通出外遊玩,他仍是賭氣不理。黃蓉笑道:「那麼你乖乖的陪著師父,回頭我買件好玩的物事給你。」周伯通喜道:「你不騙人?」黃蓉笑道:「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」

  ***

  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,曾在杭州城玩了一日,只是該處距桃花島甚近,生怕父親尋來,不敢多留,未曾玩得暢快,這時日長無事,當下與郭靖攜手同到西湖邊來。

  她見郭靖鬱鬱無歡,知他掛懷師父之傷,說道:「師父說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,只是不許我問,聽口氣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爺,只不知他在那裏,咱們總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師父。」郭靖喜道:「蓉兒,那真是好,能求到麼?」黃蓉道:「我正在想法子打聽呢。今天吃飯時我繞圈子探師父口風,他正要說,可惜便知覺了,立時住口。我終究要探他出來。」郭靖知她之能,心中大為寬懷。

  說話之間,來到湖邊的斷橋。那「斷橋殘雪」是西湖十景之一,這時卻當盛暑,但見橋下盡是荷花。黃蓉見橋邊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潔,道:「去喝一杯酒瞧荷花。」郭靖道:「甚好。」兩人入內坐定,酒保送上酒菜,肴精釀佳,兩人飲酒賞荷,心情暢快。黃蓉見東首窗邊放著一架屏風,上用碧紗罩住,顯見酒店主人甚為珍視,好奇心起,過去察看,只見碧紗下的素屏上題著一首「風入松」,詞云:

  「一春長費買花錢,日日醉湖邊。玉驄慣識西湖路,驕嘶過沽酒樓前。紅杏香中歌舞,綠楊影裏秋千。   暖風十里麗人天,花壓鬢雲偏,畫船載取春歸去,餘情付湖水湖烟。明日重扶殘醉,來尋陌上花鈿。」

  黃蓉道:「詞倒是好詞。」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一遍,越聽越覺不是味兒,說道:「這是大宋京師之地,這些讀書做官的人整日價只是喝酒賞花,難道光復中原之事,就再也不理會了嗎?」黃蓉道:「正是。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。」

  忽聽身後有人說道:「哼!兩位知道甚麼,卻在這裏亂說。」兩人一齊轉身,只見一人文士打扮,約莫四十上下年紀,不住冷笑。郭靖作個揖,說道:「小可不解,請先生指教。」那人道:「這是淳熙年間太學生俞國寶的得意之作。當年高宗太上皇到這兒來吃酒,見了這詞,大大稱許,即日就賞了俞國寶一個功名。這是讀書人的不世奇遇,兩位焉得妄加譏彈!」黃蓉道:「這屏風皇帝瞧過,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紗籠了起來?」那人冷笑道:「豈但如此?你們瞧,屏風上『明日重扶殘醉』這一句,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?」郭黃二人細看,果見「扶」字原是個「攜」字,「醉」字原是個「酒」字。那人道:「俞國寶原本寫的是『明日重攜殘酒』。太上皇笑道:『詞雖好,這一句卻小家氣』,於是提筆改了兩字。那真是天縱睿智,方能這般點鐵成金呀。」說著搖頭幌腦,歎賞不已。

  郭靖聽了大怒,喝道:「這高宗皇帝,便是重用秦檜、害死岳爺爺的昏君!」飛起一腳將屏風踢得粉碎,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,撲通一聲,酒香四溢,那人頭上腳下的栽入了酒缸。黃蓉大聲喝采,笑道:「我也將這兩句改上一改,叫作『今日端正殘酒,憑君入缸沉醉!』」那文士正從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頭來,說道:「『醉』字仄聲,押不上韻。」黃蓉道:「『風入松』便押不上,我這首『人入缸』卻押得!」伸手將他的頭又捺入酒中,跟著掀翻桌子,一陣亂打。眾酒客與店主人不知何故,紛紛逃出店外。兩人打得興起,將酒缸鍋鑊盡皆搗爛,最後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手段,奮力幾下推震,打斷了店中大柱,屋頂塌將下來,一座酒家剎時化為斷木殘垣,不成模樣。

  兩人哈哈大笑,攜手向北。眾人不知這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是何方來的瘋子,那敢追趕?

  郭靖笑道:「適才這一陣好打,方消了胸中惡氣。」黃蓉笑道:「咱們看到甚麼不順眼的處所,再去大打一陣。」郭靖道:「好!」兩人自離桃花島後,諸事不順,雖得相聚,但師父重傷難癒,一直心頭鬱鬱,此刻亂打酒家,卻也是聊以遣懷之意。

  兩人沿湖信步而行,但見石上樹上、亭間壁間到處題滿了詩詞,若非遊春之辭,就是贈妓之什。郭靖雖然看不懂,但見都是些「風花雪月」的字眼,嘆道:「咱倆就是有一千雙拳頭,也是打不完呢。蓉兒,你花功夫學這些勞什子來幹麼?」黃蓉笑道:「詩詞中也有好的。」郭靖搖頭道:「我瞧還是拳腳有用些。」

  談談說說,來到飛來峰前。峰半建有一亭,亭額書著「翠微亭」三字,題額的是韓世忠。郭靖知道韓世忠的名頭,見了這位抗金名將的手跡,心中歡喜,快步入亭。

  亭中有塊石碑,刻著一首詩云:「經年塵土滿征衣,特特尋芳上翠微,好山好水看不足,馬蹄催趁月明歸。」看筆跡也是韓世忠所書。

  郭靖讚道:「這首詩好。」他原不辨詩好詩壞,但想既是韓世忠所書,又有「征衣」、「馬蹄」字樣,自然是好的了。黃蓉道:「那是岳爺爺岳飛做的。」郭靖一怔,道:「你怎知道?」黃蓉道:「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。紹興十一年冬天,岳爺爺給秦檜害死,第二年春間,韓世忠想念他,特地建了此亭,將這首詩刻在碑上。只是其時秦檜權勢薰天,因此不便書明是岳爺爺所作。」郭靖追思前朝名將,伸手指順著碑上石刻的筆劃模寫。

  正自悠然神往,黃蓉忽地一扯他衣袖,躍到亭後花木叢中,在他肩頭按了按,兩人蹲下身來,只聽腳步聲響,有人走入亭中。過了一會,聽得一人說道:「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。他夫人梁紅玉雖出身娼妓,後來擂鼓督戰,助夫制勝,也算得是女中人傑。」郭靖聽這聲音有些耳熟,一時卻想不起是誰。又聽一人道:「岳飛與韓世忠雖說是英雄,但皇帝要他死,要奪他的兵權,韓岳二人也只好聽命,可見帝皇之威,是任何英雄違抗不來的。」郭靖聽這人的口音正是楊康,不覺一怔,心想他怎麼會在此處?

  正感詫異,另一個破鈸似的聲音更令他大感驚訝,只聽他道:「不錯,只教昏君在位,權相當朝,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無用。」說話的卻是西毒歐陽鋒。又聽先前一人道:「但若明君當國,如歐陽先生這等大英雄大豪傑,就可大展抱負了。」郭靖聽了這兩句話,猛地想起,那正是自己的殺父仇人、大金國的六王爺完顏洪烈。郭靖雖與他見過幾面,但只聽他說了寥寥數語,是以一時想不起來。那三人說笑了幾句,出亭去了。

  郭靖待他們走遠,問道:「他們到臨安來幹甚麼?康弟怎麼又跟他們在一起?」黃蓉道:「哼,我早就瞧你這把弟不是好東西,你卻說他是英雄後裔,甚麼只不過一時胡塗,後來已經明白大義。他若真是好人,又怎會跟兩個壞蛋在一起鬼混?」郭靖甚感迷惘,道:「我這可給弄胡塗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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