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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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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人飽餐一頓,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紮筏,不數日又已紮成,眼見東南風急,張起用樹皮編織的便帆,離島西去。 黃蓉望著那荒島越來越小,嘆道:「咱三個險些兒都死在這島上,可是今日離去,倒又有點教人捨不得。」郭靖道:「他日無事,咱們再來重遊可好?」黃蓉拍手道:「好,一定來,那時候你可不許賴。咱們先給這小島起個名字,師父,你說叫甚麼好?」 洪七公道:「你在島上用巨巖壓那小賊,就叫壓鬼島好啦。」黃蓉搖頭道:「那多不雅。」洪七公道:「你要雅,那乘早別問老叫化。依我說,老毒物在島上吃我的尿,不如叫作吃尿島。」黃蓉笑著連連搖手,側頭而思,只見天邊一片彩霞,璀燦華艷,正罩在小島之上,叫道:「就叫作明霞島罷。」洪七公搖頭道:「不好,不好,那太雅了。」郭靖聽著師徒二人爭辯,只是含笑不語。這島名雅也好,俗也好,他總之是想不出來的,內心深處,倒覺「壓鬼」、「吃尿」的名稱,比之「明霞」甚麼的可有趣得多。 順風航了兩日,風向仍然不變。第三日晚間,洪七公與黃蓉都已睡著,郭靖掌舵守夜,海上風聲濤聲之中,忽然傳來「救人哪,救人哪!」兩聲叫喊。叫聲如破鈸相擊,混雜在風濤呼嘯之中,仍聽得清清楚楚。黃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,顫聲道:「是鬼,是鬼!」洪七公翻身坐起,低聲道:「是老毒物。」只聽得又是一聲叫喊。 其時天上無月,唯有疏星數點,照著黑漆漆的一片大海,深夜中傳來這幾聲呼叫,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。洪七公叫道:「是老毒物麼?」他內力已失,聲音傳送不遠。郭靖氣運丹田,叫道:「是歐陽世伯麼?」只聽得歐陽鋒在遠處叫道:「是我歐陽鋒,救人哪!」黃蓉驚懼未息,道:「不管他是人是鬼,咱們轉舵快走。」 洪七公忽道:「救他!」黃蓉急道:「不,不,我怕。」洪七公道:「不是鬼。」黃蓉道:「是人也不該救。」洪七公道:「濟人之急,是咱們丐幫的幫規。你我是兩代幫主,不能壞了歷代相傳的規矩。」黃蓉道:「丐幫這條規矩就不對了,歐陽鋒明明是個大壞蛋,做了鬼也是個大壞鬼,不論是人是鬼,都不該救。」洪七公道:「幫規如此,更改不得。」黃蓉憤憤不平。只聽歐陽鋒遠遠叫道:「七兄,你當真見死不救嗎?」黃蓉道:「有了,靖哥哥,待會見到歐陽鋒,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。你不是丐幫的,不用守這條不通的規矩。」洪七公怒道:「乘人之危,豈是我輩俠義道的行逕?」 黃蓉無奈,只得眼巴巴的看著郭靖把著筏舵,循聲過去。沉沉黑夜之中,依稀見到兩個人頭在水面隨著波浪起伏,人頭旁浮著一根大木,想是木筏散後,歐陽叔姪搶住一根筏材,這才支持至今。黃蓉道:「要他先發個毒誓,今後不得害人,這才救他。」洪七公嘆道:「你不知老毒物的為人,他寧死不屈,這個誓是不肯發的。靖兒,救人罷!」 郭靖俯身出去,抓住歐陽克後領,提到筏上。洪七公急於救人,竟爾忘了自己武功已失,伸手相援。歐陽鋒抓住他的手,一借力,便躍到筏上,但這一甩之下,洪七公竟爾撲通一聲掉入了海中。 郭靖與黃蓉大驚,同時躍入海中,將洪七公救了起來。黃蓉怒責歐陽鋒道:「我師父好意救你,你怎地反而將他拉入海中?」 歐陽鋒已知洪七公身上並無功夫,否則適才這麼一拉,豈能將一個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來?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,已是筋疲力盡,此時不敢強項,低頭說道:「我……我確然不是故意的,七兄,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了。」洪七公哈哈一笑,道:「好說,好說,只是老叫化的本事,可就洩了底啦。」 歐陽鋒道:「好姑娘,你給些吃的,咱們餓了好幾天啦。」黃蓉道:「這筏上只備三人的糧食清水,分給你們不打緊,咱們吃甚麼啊?」歐陽鋒道:「好罷,你只分一點兒給我姪兒,他腿上傷得厲害,實是頂不住。」黃蓉道:「果真如此,咱們做個買賣,你的毒蛇傷了我師父,他至今未曾痊癒,你拿解藥出來。」 歐陽鋒從懷中摸出兩個小瓶,遞在她的手裏,說道:「姑娘你瞧,瓶中進了水,解藥都給水沖光啦!」黃蓉接過瓶子,搖了幾搖,放在鼻端一嗅,果然瓶中全是海水,說道:「既是如此,你將解藥的方子說出來,咱們一上岸就去配藥。」 歐陽鋒道:「若要騙你糧食清水,我胡亂說個單方,你也不知真假,但歐陽鋒豈是這等人?實對你說,我這怪蛇是天下一奇,厲害無比,若給咬中,縱然武功高強之人一時不死,八八六十四日之後,也必落個半身不遂,終身殘廢。解藥的單方說給你聽本亦無妨,只是各種藥料不但採集極難,更須得三載寒暑之功,方能炮製得成,終究是來不及了。這話說到此處為止,你要我給七兄抵命,那也由你罷。」 黃蓉與郭靖聽了這番話,倒也佩服,心想:「此人雖然歹毒,但在死生之際,始終不失了武學大宗師的身份。」洪七公道:「蓉兒,他這話不假。一個人命數有定,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。你給他吃的罷。」黃蓉暗自神傷,知道師父畢竟是好不了的了,拿出一隻烤熟的野羊腿擲給歐陽鋒。歐陽鋒先撕幾塊餵給姪兒吃了,自己才張口大嚼。 黃蓉冷冷的道:「歐陽伯伯,你傷了我師父,二次華山論劍之時,恭喜你獨冠群英啊。」歐陽鋒道:「那也未必盡然,天下還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傷。」 郭靖與黃蓉同時跳起,那木筏側了一側,兩人齊聲問道:「當真?」歐陽鋒咬著羊腿,道:「只是此人難求,你們師父自然知曉。」兩人眼望師父。洪七公笑道:「明知難求,又說他作甚?」黃蓉拉著他衣袖,求道:「師父,您說,再難的事,咱們也總要辦到。我求爹爹去,他必定有法子。」 歐陽鋒輕輕哼了一聲。黃蓉道:「你哼甚麼?」歐陽鋒不答。洪七公道:「他笑你以為自己爹爹無所不能。可是那人非同小可,就算是你爹爹,也怎能奈何了他?」黃蓉奇道:「那人!是誰啊?」洪七公道:「且莫說那人武功高極,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,老叫化也決不做這般損人利己之事。」黃蓉沉吟道:「武功高極?啊,我知道啦,是南帝段皇爺。師父,求他治傷,怎麼又損人利己了?」洪七公道:「睡罷,別問啦,我不許你再提這回事,知不知道?」黃蓉不敢再說,她怕歐陽鋒偷取食物,靠在水桶與食物堆上而睡。 次晨醒來,黃蓉見到歐陽叔姪,不禁嚇了一跳,只見兩人臉色泛白,全身浮腫,自是在海中連浸數日之故。 木筏航到申牌時分,望見遠遠有一條黑線,隱隱似是陸地,郭靖首先叫了起來。再航了一頓飯時分,看得清清楚楚,果是陸地,此時風平浪靜,只是日光灼人,熱得難受。 歐陽鋒忽地站起,身形微幌,雙手齊出,一手一個,登時將郭靖黃蓉抓住,腳尖起處,又將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。郭黃二人出其不意,被他抓住脈門,登時半身酥麻,齊聲驚問:「幹甚麼?」歐陽鋒一聲獰笑,卻不答話。 洪七公嘆道:「老毒物狂妄自大,一生不肯受人恩惠。咱們救了他性命,他若不把恩人殺了,心中怎能平安?唉,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,忘了這一節,倒累了兩個孩子的性命。」歐陽鋒道:「你知道就好啦。再說,九陰真經既入我手,怎可再在這姓郭的小子心中又留下一部,遺患無窮。」洪七公聽他說到九陰真經,心念一動,大聲道:「努爾七六,哈瓜兒,寧血契卡,平道兒……」 歐陽鋒一怔,聽來正是郭靖所寫經書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,聽洪七公如此說,只道他懂得其中含義,心想:「經書中這一大篇怪文,必是全經關鍵。我殺了這三人,只怕世上再無人懂,那我縱得經書,也是枉然。」問道:「那是甚麼意思?」洪七公道:「混花察察,雪根許八吐,米爾米爾……」他雖聽郭靖背過九陰真經中這段怪文,但如何能記得?這時信口胡謅,臉上卻是神色肅然。歐陽鋒卻只道話中含有深意,凝神思索。 洪七公大喝:「靖兒動手。」郭靖左手反拉,右掌拍出,同時左足也已飛起。 他被歐陽鋒倏施襲擊,抓住了脈門,本已無法反抗,但洪七公一番胡言亂語,瞎說八道,歐陽鋒果然中計,分神之際手上微鬆,郭靖立施反擊。他已將經中「易筋鍛骨篇」練到了第二段,雖無新的招數拳法學到,但原來的功力卻斗然間增強了二成,這一拉、一拍、一踢,招數平平無奇,勁力竟大得異常。歐陽鋒一驚之下,筏上狹窄,無可退避,只得舉手格擋,抓住黃蓉的手卻仍是不放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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