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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三


  黃蓉只吃得兩塊兔肉,想起郭靖命喪大海之中,心中傷痛,喉頭哽住,再也吃不下了,眼見天色漸黑,找到了個岩洞,將師父扶進洞去,歐陽克過來相助,幫著除穢鋪草,抱著洪七公輕輕臥下,又用乾草鋪好了兩人的睡臥之處。黃蓉冷眼旁觀,只是不理,見他整理就緒,伸了個懶腰,賊忒嘻嘻的要待睡倒,霍地拔出鋼刺,喝道:「滾出去!」歐陽克笑道:「我睡在這裏又不礙你事,幹麼這樣兇?」黃蓉秀眉豎起,叫道:「你滾不滾?」歐陽克笑道:「我安安靜靜的睡著就是,你放心。滾出去卻是不必了。」黃蓉拿起一根燃著的樹枝,點燃了他鋪著的乾草,火頭冒起,燒成一片灰燼。

  歐陽克苦笑幾聲,只得出洞,他怕島上有毒蟲猛獸,躍上一株高樹安身。這一晚他上樹下樹也不知有幾十次,但見岩洞口燒著一堆柴火,隱約見到黃蓉睡得甚是安穩,數十次想闖進洞去,總是下不了這個決心。他不住咒罵自己膽小無用,自忖一生之中,偷香竊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,何以對這小小女子卻如此忌憚。他雖傷臂折骨,然單憑一手之力,對付她尚自裕如,洪七公命在垂危,更可不加理會,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,總是悚然回頭。

  這一晚黃蓉卻也不敢睡熟,既怕歐陽克來犯,又耽心洪七公的傷勢有變,直到次日清晨,才安心睡了一個時辰。睡夢中聽得洪七公呻吟了數聲,便即驚醒而起,問道:「師父,怎樣?」洪七公指指口,牙齒動了幾動。黃蓉一笑,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幾塊餵他。洪七公肉一下肚,元氣大增,緩緩坐起身來調勻呼吸。黃蓉不敢多言,只凝神注視他的臉色,但見他臉上一陣紅潮湧上,便即退去,又成灰白,這般紅變白,白變紅的轉了數次,不久頭頂冒出熱氣,額頭汗如雨下,全身顫抖不已。

  忽然洞口人影一閃,歐陽克探頭探腦的要想進來。

  黃蓉知道師父以上乘內功療傷,正是生死懸於一線之際,若被他闖進洞來一陣囉唣,擾亂心神,必然無救,低聲喝道:「快出去!」歐陽克笑道:「咱們得商量商量,在這荒島之上如何過活。今後的日子可長著呢!」說著便踱進洞來。

  洪七公眼睜一線,問道:「這是個荒島?」黃蓉道:「師父您用功罷,別理他。」轉頭對歐陽克道:「跟我來,咱們外面說去。」歐陽克大喜,隨她走出岩洞。

  這一日天色晴朗,黃蓉極目望去,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,遠處閒閒的掛著幾朵白雲,四下裏確無陸地的影子。她來到昨日上陸之處,忽然一驚,問道:「舢舨呢?」歐陽克道:「咦,那裏去了?定是給潮水沖走啦!啊喲,糟糕,糟糕!」

  黃蓉瞧他臉色,料知他半夜裏將舢舨推下海去,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,其居心之卑鄙齷齪,不問可知。郭靖既死,自己本已不存生還之想,大海中風浪險惡,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,但這樣一來,事機迫切,只怕已挨不到待師父傷癒再來制服這惡賊。她向歐陽克凝視片刻,臉上不動聲色,心中卻在思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。歐陽克被她瞧得低下頭去,不敢正視。黃蓉躍上海邊一塊大岩,抱膝遠望。

  歐陽克心想:「此時不乘機親近,更待何時?」雙足一登,也躍上岩來,挨著她坐下,過了片刻,見她既不惱怒,也不移開身子,於是又挨近一些,低聲說道:「妹子,你我兩人終老於此,過神仙一般的日子。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!」黃蓉格格一笑,說道:「這島上連師父也只得三人,豈不寂寞?」歐陽克見她語意和善,心中大喜,道:「有我陪著你,有甚麼寂寞?再說,將來生下孩子,那更不寂寞了。」黃蓉笑道:「誰生孩兒呀,我可不會。」歐陽克笑道:「我會教你。」說著伸出左臂去摟她。

  只覺左掌上一暖,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。歐陽克一顆心突突亂跳,神不守舍。黃蓉左手緩緩上移,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,低聲問道:「有人說,穆念慈姊姊的貞節給你毀了,可有這回事?」歐陽克哈哈一笑,道:「那姓穆的女子不識好歹,不肯從我,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人,豈能強人所難?」黃蓉嘆道:「這麼說,旁人是冤屈她啦。穆姊姊的情郎為了這件事跟她大吵大鬧。」歐陽克笑道:「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,可惜可惜!」黃蓉忽向海中一指,驚道:「咦,那是甚麼?」

  歐陽克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,不見有異,正要相詢,突覺左腕一緊,脈門已被她五指緊緊扣住,半身酸軟,登時動彈不得。黃蓉右手握住鋼刺,反手向後,疾往他小腹刺去。兩人相距極近,歐陽克又正是神魂顛倒之際,兼之右臂折骨未癒,如何招架得了?總算他得過高人傳授,白駝山二十餘載寒暑的苦練沒有白費,在這千鈞一髮之際,突然長身往前疾撲,胸口往黃蓉背心猛力撞去。黃蓉身子一幌,跌下岩來,那一刺卻終於刺中了他的右腿,劃了一條半寸多深、尺來長的口子。歐陽克躍下岩來,只見黃蓉倒提蛾眉鋼刺,笑吟吟的站著,但覺滿胸疼痛,低頭看時,見胸前衣襟上鮮血淋漓,才知適才這一撞雖然逃得性命,但她軟蝟甲上千百條尖刺卻已刺入了自己胸肌。

  黃蓉嗔道:「咱們正好好的說話兒,你怎麼平白無端的撞我一下?我不理你啦。」說著轉身便走。歐陽克心中又愛又恨,又驚又喜,百般說不出的滋味,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

  黃蓉回向岩洞,一路暗恨自己學藝不精,得遇如此良機仍是被他逃脫。走進洞內,見洪七公已然睡倒,地下吐了一灘黑血,不禁大驚,忙俯身問道:「師父,怎樣?覺得好些麼?」洪七公微微喘息,道:「我要喝酒。」黃蓉大感為難,在這荒島之上卻那裏找酒去,口中只得答應,安慰他道:「我這就想法子去。師父,你的傷不礙事麼?」說著流下淚來。她遭此大變,一直沒有哭過,這時淚水一流下,便再也忍耐不住,伏在洪七公的懷裏放聲大哭。洪七公一手撫摸她頭髮,一手輕拍她背心,柔聲安慰。老叫化縱橫江湖,數十年來結交的都是草莽豪傑,從來沒和婦人孩子打過交道,被她這麼一哭,登時慌了手腳,只得翻來覆去的道:「好孩子別哭,師父疼你。乖孩子不哭。師父不要喝酒啦。」

  黃蓉哭了一陣,心情略暢,抬起頭來,見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淚水濕了一大塊,微微一笑,掠了掠頭髮,說道:「剛才沒刺死那惡賊,真是可惜!」於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說了。洪七公低頭不語,過了半晌,說道:「師父是不中用的了。這惡賊武功遠勝於你,只有跟他鬥智不鬥力。」黃蓉急道:「師父,等您休息幾天,養好了傷,一掌取他狗命,不就完了?」洪七公慘然道:「我給毒蛇咬中,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。我拚著全身功力,才逼出了蛇毒,終究也沒乾淨,就算延得數年老命,但畢生武功已毀於一旦。你師父只是個糟老頭兒,再也沒半點功夫了。」黃蓉急道:「不,不,師父,您不會的,不會的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老叫化心腸雖熱,但事到臨頭,不達觀也不成了。」

  他頓了一頓,臉色忽轉鄭重,說道:「孩子,師父迫不得已,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艱難、大違你本性之事,你能不能擔當?」黃蓉忙道:「能,能!師父您說罷。」洪七公嘆了口氣,說道:「你我師徒一場,只可惜日子太淺,沒能傳你甚麼功夫,現下又是強人所難,要把一副千斤重擔給你挑上,做師父的心中實不自安。」

  黃蓉見他平素豪邁爽快,這時說話卻如此遲疑,料知要託付的事必然極其重大艱鉅,說道:「師父,您快說。您今日身受重傷,都是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島而起,弟子粉身碎骨,也難報師父大恩。就只怕弟子年幼,有負師父囑咐。」洪七公臉現喜色,問道:「那麼你答允了?」黃蓉道:「是。請師父吩咐便是。」

  洪七公顫巍巍的站起,雙手交胸,北向躬身,說道:「祖師爺,您手創丐幫,傳到弟子手裏,弟子無德無能,不能光大我幫。今日事急,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擔。祖師爺在天之靈,要佑庇這孩子逢凶化吉,履險如夷,為普天下我幫受苦受難的眾兄弟造福。」說罷又躬身行禮。黃蓉初時怔怔的聽著,聽到後來,不由得驚疑交集。

  洪七公道:「孩子,你跪下。」黃蓉依言跪下,洪七公拿過身邊的綠竹棒,高舉過頭,拱了一拱,交在她手中。黃蓉惶惑無已,問道:「師父,您叫我做丐幫的……丐幫的……」洪七公道:「正是,我是丐幫的第十八代幫主,傳到你手裏,你是第十九代幫主。現下咱們謝過祖師爺。」黃蓉此際不敢違拗,只得學著洪七公的模樣,交手於胸,向北躬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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