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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七


  郭靖盤膝坐在地下,一面運起全真派內功,摒慮寧神,抵禦簫聲的引誘,一面以竹枝相擊,擾亂簫聲。黃藥師、洪七公、歐陽鋒三人以音律較藝之時,各自有攻有守,本身固須抱元守一,靜心凝志,尚不斷乘瑕抵隙,攻擊旁人心神。郭靖功力遠遜三人,但守不攻,只是一味防護周密,雖無反擊之能,但黃藥師連變數調,卻也不能將他降服。

  又吹得半晌,簫聲愈來愈細,幾乎難以聽聞。郭靖停竹凝聽。那知這正是黃藥師的厲害之處,簫聲愈輕,誘力愈大。郭靖凝神傾聽,心中的韻律節拍漸漸與簫聲相合。若是換作旁人,此時已陷絕境,再也無法脫身,但郭靖練過雙手互搏之術,心有二用,驚悉凶險,當下硬生生分開心神,左手除下左腳上的鞋子,在空竹上「禿、禿、禿」的敲將起來。

  黃藥師吃了一驚,心想:「這小子身懷異術,倒是不可小覷了。」腳下踏著八卦方位,邊行邊吹。郭靖雙手分打節拍,記記都是與簫聲的韻律格格不入,他這一雙手分打,就如兩人合力與黃藥師相拒一般,空空空,禿禿禿,力道登時強了一倍。洪七公和歐陽鋒暗暗凝神守一,以他二人內力,專守不攻,對這簫聲自是應付裕如,卻也不敢有絲毫怠忽,倘若顯出了行功相抗之態,可不免讓對方及黃藥師小覷了。

  那簫聲忽高忽低,愈變愈奇。郭靖再支持了一陣,忽聽得簫聲中飛出陣陣寒意,霎時間便似玄冰裹身,不禁簌簌發抖。洞簫本以柔和宛轉見長,這時的音調卻極具峻峭肅殺之致。郭靖漸感冷氣侵骨,知道不妙,忙分心思念那炎日臨空、盛暑鍛鐵、手執巨炭、身入洪爐種種苦熱的情狀,果然寒氣大減。

  黃藥師見他左半邊身子凜有寒意,右半邊身子卻騰騰冒汗,不禁暗暗稱奇,曲調便轉,恰如嚴冬方逝,盛夏立至。郭靖剛待分心抵擋,手中節拍卻已跟上了簫聲。黃藥師心想:「此人若要勉強抵擋,還可支撐得少時,只是忽冷忽熱,日後必當害一場大病。」一音嬝嬝,散入林間,忽地曲終音歇。

  郭靖呼了一口長氣,站起身來幾個踉蹌,險些又再坐倒,凝氣調息後,知道黃藥師有意容讓,上前稱謝,說道:「多謝黃島主眷顧,弟子深感大德。」

  黃蓉見他左手兀自提著一隻鞋子,不禁好笑,叫道:「靖哥哥,你穿上了鞋子。」郭靖道:「是!」這才穿鞋。

  黃藥師忽然想起:「這小子年紀幼小,武功卻練得如此之純,難道他是裝傻作獃,其實卻是個絕頂聰明之人?若真如此,我把女兒許給了他,又有何妨?」於是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很好呀,你還叫我黃島主麼?」這話明明是說三場比試,你已勝了兩場,已可改稱「岳父大人」了。

  那知郭靖不懂這話中含意,只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卻說不下去了,雙眼望著黃蓉求助。黃蓉芳心暗喜,右手大拇指不住彎曲,示意要他磕頭。郭靖懂得這是磕頭,當下爬翻在地,向黃藥師磕了四個頭,口中卻不說話。黃藥師笑道:「你向我磕頭幹麼啊?」郭靖道:「蓉兒叫我磕的。」

  黃藥師暗嘆:「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。」伸手拉開了歐陽克耳上蒙著的絲巾,說道:「論內功是郭賢姪強些,但我剛才考的是音律,那卻是歐陽賢姪高明得多了……這樣罷,這一場兩人算是平手。我再出一道題目,讓兩位賢姪一決勝負。」

  歐陽鋒眼見姪兒已經輸了,知他心存偏袒,忙道:「對,對,再比一場。」

  ***

  洪七公含怒不語,心道:「女兒是你生的,你愛許給那風流浪子,別人也管不著。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,只是雙拳難敵四手,待我去邀段皇爺助拳,再來打個明白。」

  只見黃藥師從懷中取出一本紅綾面的冊子來,說道:「我和拙荊就只生了這一個女兒。拙荊不幸在生她的時候去世。今承蒙鋒兄、七兄兩位瞧得起,同來求親,拙荊若是在世,也必十分歡喜……」黃蓉聽父親說到這裏,眼圈早已紅了。黃藥師接著道:「這本冊子是拙荊當年所手書,乃她心血所寄,現下請兩位賢姪同時閱讀一遍,然後背誦出來,誰背得又多又不錯,我就把女兒許配於他。」他頓了一頓,見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,又道:「照說,郭賢姪已多勝了一場,但這書與兄弟一生大有關連,拙荊又因此書而死,現下我默祝她在天之靈親自挑選女婿,庇佑那一位賢姪獲勝。」

 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,喝道:「黃老邪,誰聽你鬼話連篇?你明知我徒兒傻氣,不通詩書,卻來考他背書,還把死了的婆娘搬出來嚇人,好不識害臊!」大袖一拂,轉身便走。

  黃藥師冷笑一聲,說道:「七兄,你要到桃花島來逞威,還得再學幾年功夫。」

  洪七公停步轉身,雙眉上揚,道:「怎麼?講打麼?你要扣住我?」黃藥師道:「你不通奇門五行之術,若不得我允可,休想出得島去。」洪七公怒道:「我一把火燒光你的臭花臭樹。」黃藥師冷笑道:「你有本事就燒著瞧瞧。」

  郭靖眼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,心知桃花島上的布置艱深無比,別要讓師父也失陷在島上,忙搶上一步,說道:「黃島主,師父,弟子與歐陽大哥比試一下背書就是。弟子資質魯鈍,輸了也是該的。」心想:「讓師父脫身而去,我和蓉兒一起跳入大海,游到筋疲力盡,一起死在海中便是。」洪七公道:「好哇!你愛丟醜,只管現眼就是,請啊,請啊!」他想必輸之事,何必去比?他本來有意和黃藥師鬧僵,混亂中師徒三人奪路便走,到海邊搶了船隻離島再說,豈知這傻徒兒全然的不會隨機應變,可當真無可奈何了。

  黃藥師向女兒道:「你給我乖乖的坐著,可別弄鬼。」

  黃蓉不語,料想這一場郭靖必輸,父親說過這是讓自己過世了的母親挑女婿,那麼以前兩場比試郭靖雖勝,卻也算不了。就算三場通計,其中第二場郭靖明明贏了,卻硬算是平手,餘下兩場互有勝敗,那麼父親又會再出一道題目,總之是要歐陽克勝了為止,暗暗盤算和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島之策。

  黃藥師命歐陽克和郭靖兩人並肩坐在石上,自己拿著那本冊子,放在兩人眼前。歐陽克見冊子面上用篆文書著「九陰真經下卷」六字,登時大喜,心想:「這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功的絕學,岳父大人有心眷顧,讓我得閱奇書。」郭靖見了這六個篆字,卻一字不識,心道:「他故意為難,這彎彎曲曲的蝌蚪字我那裏識得?反正認輸就是了。」

  黃藥師揭開首頁,冊內文字卻是用楷書繕寫,字跡娟秀,果是女子手筆。郭靖只望了一行,心中便怦的一跳,只見第一行寫道:「天之道,損有餘而補不足,是故虛勝實,不足勝有餘。」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誦的句子,再看下去,句句都是心中熟極而流的。

  黃藥師隔了片刻,算來兩人該讀完了,便揭過一頁。到得第二頁,詞句已略有脫漏,愈到後面,文句愈是散亂顛倒,筆致也愈是軟弱無力。

  郭靖心中一震,想起周伯通所說黃夫人硬默九陰真經,因而心智虛耗、小產逝世之事,那麼這本冊子正是她臨終時所默寫的了。「難道周大哥教我背誦的,竟就是九陰真經麼?不對,不對,那真經下卷已被梅超風失落,怎會在他手中?」黃藥師見他呆呆出神,只道他早已瞧得頭昏腦脹,也不理他,仍是緩緩的一頁頁揭過。

  歐陽克起初幾行尚記得住,到後來看到練功的實在法門之際,見文字亂七八糟,無一句可解,再看到後來,滿頁都是跳行脫字,不禁廢然暗嘆,心想:「原來他還是不肯以真經全文示人。」但轉念一想:「我雖不得目睹真經全文,但總比這傻小子記得多些。這一場考試,我卻是勝定了。」言念及此,登時心花怒放,忍不住向黃蓉瞧去。

  卻見她伸伸舌頭,向自己做個鬼臉,忽然說道:「歐陽世兄,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,放在那祠堂的棺材裏,活生生的悶死了她。她昨晚託夢給我,披頭散髮,滿臉是血,說要找你索命。」歐陽克早已把這件事忘了,忽聽她提起,微微一驚,失聲道:「啊喲,我忘了放她出來!」心想:「悶死了這小妞兒,倒是可惜。」但見黃蓉笑吟吟地,便知她說的是假話,問道:「你怎知她在棺材裏?是你救了她麼?」

  歐陽鋒料知黃蓉有意要分姪兒心神,好教他記不住書上文字,說道:「克兒,別理旁的事,留神記書。」歐陽克一凜,道:「是。」忙轉過頭來眼望冊頁。

  郭靖見冊中所書,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經教自己背過的,只是冊中脫漏跳文極多,遠不及自己心中所記的完整。他抬頭望著樹梢,始終想不通其中原由。

  過了一會,黃藥師揭完冊頁,問道:「那一位先背?」歐陽克心想:「冊中文字顛三倒四,難記之極。我乘著記憶猶新,必可多背一些。」便搶著道:「我先背罷。」黃藥師點了點頭,向郭靖道:「你到竹林邊上去,別聽他背書。」郭靖依言走出數十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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