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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九


  周伯通道:「島上向來沒有這種奇毒無比的青蝮蛇,不知自何而來?本來我正在打拳,蛇兒也不能咬到我,偏生我兩隻手分打兩套拳法,這一分心……唉!」郭靖聽他語音發顫,知他受毒甚深,若非以上乘內功強行抵禦,早已昏迷而死,慌急之中,彎下腰去就在他傷口之上吮吸。周伯通急叫:「使不得,這蛇毒非比尋常,你一吸就死。」

  郭靖這時只求救他性命,那裏還想到自身安危,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,不住在他創口之上吮吸。周伯通待要掙扎阻止,可是全身已然酸軟,動彈不得,再過一陣,竟自暈了過去。郭靖吸了一頓飯功夫,把毒液吸出了大半,都吐在地下。毒力既減,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,暈了半個時辰,重又醒轉,低聲道:「兄弟,做哥哥的今日是要歸天了,臨死之前結交了你這位情義深重的兄弟,做哥哥的很是歡喜。」郭靖和他相交日子雖淺,但兩人都是直腸直肚的性子,肝膽相照,竟如同是數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,這時見他神情就要逝去,不由得淚水滾滾而下。

  周伯通淒然一笑,道:「那九陰真經的上卷經文,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內,本該給了你,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,性命也不長久,咱倆在黃泉路上攜手同行,倒是不怕沒伴兒玩耍,在陰世玩玩四個人……不,四隻鬼打架,倒也有趣,哈哈,哈哈。那些大頭鬼、無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,鬼色大變。」說到後來,竟又高興起來。

  郭靖聽他說自己也就要死,但自覺全身了無異狀,當下又點燃火摺,要去察看他的創口。那火摺燒了一陣,只賸下半截,眼見就要熄滅,他順手摸出黃蓉夾在饅頭中的那張字條,在火上點著了,想在洞口找些枯枝敗葉來燒,但這時正當盛暑,草木方茂,在地下一摸,濕漉漉的儘是青草。

  他心中焦急,又到懷中掏摸,看有甚麼紙片木爿可以引火,右手探入衣囊,觸到了一張似布非布、似革非革的東西,原來是梅超風用以包裹匕首之物,這時也不及細想,取出來移在火上點著了,伸到周伯通臉前,要瞧瞧他面色如何。火光照映之下,只見他臉上灰撲撲的罩著一層黑氣,原本一張白髮童顏的孩兒面已全無光采。

  周伯通見到火光,向他微微一笑,但見郭靖面色如常,沒絲毫中毒之象,大為不解,正自尋思,瞥眼見他手中點著了火的那張東西上寫滿了字,凝神看去,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練功的秘奧和口訣,只看了十多個字,已知這是九陰真經的經文,驀地一驚,不及細問此物從何而來,立即舉手撲滅火光,吸了口氣,問道:「兄弟,你服過甚麼靈丹妙藥?為甚麼這般厲害的蛇毒不能傷你?」郭靖一怔,料想必是喝了參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,說道:「我曾喝過一條大蝮蛇的血,或許因此不怕蛇毒。」周伯通指著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,道:「這是至寶,千萬不可毀了……」話未說完,又暈了過去。

  郭靖這當兒也不理會甚麼至寶不至寶,忙著替他推宮過血,卻是全然無效,去摸他小腿時,竟是著手火燙,腫得更加粗了。只聽他喃喃的道:「四張機,鴛鴦織就欲雙飛……」郭靖問道:「你說甚麼?」周伯通嘆道:「可憐未老頭先白,可憐……」郭靖見他神智糊塗,不知所云,心中大急,奔出洞去躍上樹頂,高聲叫道:「蓉兒,蓉兒!黃島主,黃島主!救命啊,救命!」但桃花島周圍數十里,地方極大,黃藥師的住處距此甚遠,郭靖喊得再響,別人也無法聽見,過了片刻,山谷間傳來「……黃島主,救命啊,救命!」的回聲。

  郭靖躍下地來,束手無策,危急中一個念頭突然在心中閃過:「蛇毒既然不能傷我,我血中或有剋制蛇毒之物。」不及細想,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飲茶的一隻青瓷大碗,拔出匕首,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,讓血流在碗裏,流了一會,鮮血凝結,再也流不出來,他又割一刀,再流了些鮮血,扶起周伯通的頭放在自己膝上,左手撬開他牙齒,右手將小半碗血水往他口中灌了下去。

  郭靖身上放去了這許多血,饒是體質健壯,也感酸軟無力,給周伯通灌完血後,靠上石壁,便即沉沉睡去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覺有人替他包紮臂上的傷口,睜開眼來,眼前白鬚垂地,正是周伯通。郭靖大喜,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好啦!」周伯通道:「我好啦,兄弟,你捨命救活了我。來索命的無常鬼大失所望,知難而退。」郭靖瞧他腿上傷勢,見黑氣已退,只是紅腫,那是全然無礙的了。

  這一日早晨兩人都是靜坐運功,培養元氣。用過中飯,周伯通問起那張人皮的來歷。郭靖想了一會,方始記起,於是述說二師父朱聰如何在歸雲莊上從梅超風懷裏連匕首一起盜來。他後來見到,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,便一直放在懷中,也沒加理會。

  周伯通沉吟半晌,實想不明白其中原因。郭靖問道:「大哥,你說這是至寶,那是甚麼?」周伯通道:「我要仔細瞧瞧,才能答你,也不知這是真是假。既是從梅超風處得來,想必有些道理。」接過人皮,從頭看了下去。

  當日王重陽奪經絕無私心,只是要為武林中免除一個大患,因此遺訓本門中人不許研習經中武功。師兄遺言,周伯通當然說甚麼也不敢違背,但想到黃藥師夫人的話:「只瞧不練,不算違了遺言。」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,枯坐無聊,已把上卷經文翻閱得滾瓜爛熟。這上卷經文中所載,都是道家修練內功的大道,以及拳經劍理,並非克敵制勝的真實功夫,若未學到下卷中的實用法門,徒知訣竅要旨,卻是一無用處。周伯通這十多年來,無日不在揣測下卷經文中該載著些甚麼。是以一見人皮,就知必與九陰真經有關,這時再一反覆推敲,確知正是與他一生關連至深且鉅的下卷經文。

  他抬頭看著山洞洞頂,好生難以委決。他愛武如狂,見到這部天下學武之人視為至寶的經書,實在極盼研習一下其中的武功,這既不是為了爭名邀譽、報怨復仇,也非好勝逞強,欲恃此以橫行天下,純是一股難以克制的好奇愛武之念,亟欲得知經中武功練成之後到底是怎樣的厲害法。想到師哥所說的故事,當年那黃裳閱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「萬壽道藏」,苦思四十餘年,終於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數的武學,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門,自是非同小可。那黑風雙煞只不過得了下卷經文,練了兩門功夫,便已如此橫行江湖,倘若上下卷盡數融會貫通,簡直是不可思議。但師兄的遺訓卻又萬萬不可違背,左思右想,嘆了一口長氣,把人皮收入懷中,閉眼睡了。

  睡了一大覺醒來,他以樹枝撬開洞中泥土,要將人皮與上卷經書埋在一起,一面挖掘,一面唉聲歎氣,突然之間,歡聲大叫:「是了,是了,這正是兩全其美的妙法!」說著哈哈大笑,高興之極。郭靖問道:「大哥,甚麼妙法?」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,原來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:「郭兄弟並非我全真派門人,我把經中武功教他,讓他全數學會,然後一一演給我瞧,豈非過了這心癢難搔之癮?這可沒違了師哥遺訓。」

  正要對郭靖說知,轉念一想:「他口氣中對九陰真經頗為憎惡,說道那是陰毒的邪惡武功。其實只因為黑風雙煞單看下卷經文,不知上卷所載養氣歸元等等根基法門,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練到了邪路上去。我且不跟他說知,待他練成之後,再讓他大吃一驚。那時他功夫上身,就算大發脾氣,可再也甩不脫、揮不去了,豈非有趣之極?」

  他天生的胡鬧頑皮。人家罵他氣他,他並不著惱,愛他寵他,他也不放在心上,只要能夠幹些作弄旁人的惡作劇玩意,那就再也開心不過。這時心中想好了這番主意,臉上不動聲色,莊容對郭靖道:「賢弟,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,除了一套空明拳和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之外,還想到許多旁的功夫,咱們閒著也是閒著,待我慢慢傳你如何?」郭靖道:「那再好也沒有了。只不過蓉兒說就會設法來放咱們出去……」周伯通道:「她放了咱們出去沒有?」郭靖道:「那倒還沒有。」周伯通道:「你一面等她來放你,一面學功夫不成嗎?」郭靖喜道:「那當然成。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緊的。」

  周伯通暗暗好笑,心道:「且莫高興,你是上了我的大當啦!」當下一本正經的將九陰真經上卷所載要旨,選了幾條說與他知。郭靖自然不明白,於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釋。傳過根源法門,周伯通又照著人皮上所記有關的拳路劍術,一招招的說給他聽。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,看過了記住再傳,傳功時決不向人皮瞧上一眼,以防郭靖起疑。

  這番傳授武功,可與普天下古往今來的教武大不相同,所教的功夫,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會。他只用口講述,決不出手示範,待郭靖學會了經上的幾招武功,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與之拆招試拳,果見經上武功妙用無窮。

  如此過了數日,眼見妙法收效,九陰真經中所載的武功漸漸移到了郭靖身上,而他完全給蒙在鼓裏,絲毫不覺,心中不禁大樂,連在睡夢之中也常常笑出聲來。

  這數日之中,黃蓉總是為郭靖烹飪可口菜肴,只是並不露面。郭靖心中一安,練功進境更快。這日周伯通教他練「九陰神抓」之法,命他凝神運氣,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擊。郭靖依法練了幾次,忽然起疑,道:「大哥,我見梅超風也練過這個功夫,只是她用活人來練,把五指插入活人的頭蓋骨中,殘暴得緊。」

  周伯通聞言一驚,心想:「是了,梅超風不知練功正法,見到下卷文中說道『五指發勁,無堅不破,摧敵首腦,如穿腐土。』她不知經中所云『摧敵首腦』是攻敵要害之意,還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敵人的頭蓋,又以為練功時也須如此。這九陰真經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,驅魔除邪是為葆生養命,豈能教人去練這種殘忍兇惡的武功?那婆娘當真胡塗得緊。郭兄弟既已起疑,我不可再教他練這門功夫。」於是笑道:「梅超風所學的是邪派功夫,和我這玄門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?好罷,咱們且不練這神抓功夫,我再教你一些內家要訣。」說這話時,又已打好了主意:「我把上卷經文先教他記熟,通曉了經中所載的根本法門,那時他再見到下卷經文中所載武功,必覺順理成章,再也不會起疑。」於是一字一句,把上卷真經的經文從頭念給他聽。

  經中所述句句含義深奧,字字蘊蓄玄機,郭靖一時之間那能領悟得了?周伯通見他資質太過遲鈍,便說一句,命他跟一句,反來覆去的念誦,數十遍之後,郭靖雖然不明句中意義,卻已能朗朗背誦,再念數十遍,已自牢記心頭。又過數日,周伯通已將大半部經文教了郭靖,命他用心記誦,同時照著經中所述修習內功。郭靖覺得這些內功的法門與馬鈺所傳理路一貫,只是更為玄深奧微,心想周伯通既是馬鈺的師叔,所學自然更為精深。那日梅超風在趙王府中坐在他肩頭迎敵,兀自苦苦追問道家的內功秘訣,可見她於此道全無所知,是以心中更無絲毫懷疑。雖見周伯通眉目之間常常含著嬉頑神色,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,那料到他是在與自己開一個大大的玩笑。

  那真經上卷最後一段,有一千餘字全是咒語一般的怪文,嘰哩咕嚕,渾不可解。周伯通在洞中這些年來早已反覆思索了數百次,始終想不到半點端倪。這時不管三七二十一,要郭靖也一般的盡數背熟。郭靖問他這些咒語是何意思,周伯通道:「此刻天機不可洩漏,你讀熟便了。」要讀熟這千餘字全無意義的怪文,更比背誦別的經文難上百倍,若是換作了一個聰明伶俐之人,反而定然背不出,郭靖卻天生有一股毅力狠勁,讀上千餘遍之後,居然也將這一大篇詰曲詭譎的怪文牢牢記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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