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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六


  「我一想不錯,稍稍寬心,只見黃夫人一頁一頁的從頭細讀,嘴唇微微而動,我倒覺得有點好笑了。九陰真經中所錄的都是最秘奧精深的武功,她武學一竅不通,雖說書上的字個個識得,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領會。她從頭至尾慢慢讀了一遍,足足花了一個時辰。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,眼見她翻到了最後一頁,心想總算是瞧完了,那知她又從頭再瞧起。不過這次讀得很快,只一盞茶時分,也就瞧完了。

  「她把書還給我,笑道:『周大哥,你上了西毒的當了啊,這部不是九陰真經!』我大吃一驚,說道:『怎麼不是?這明明是師哥遺下來的,模樣兒一點也不錯。』黃夫人道:『模樣兒不錯有甚麼用?歐陽鋒把你的經書掉包掉去啦,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雜書。』」

  郭靖驚道:「難道歐陽鋒在王真人從棺材中出來之前,已把真經掉了去?」周伯通道:「當時我也這麼想,可是我素知黃老邪專愛做鬼靈精怪的事,他夫人的話我也不甚相信。黃夫人見我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,半信半疑,又問:『周大哥,九陰真經真本的經文是怎樣的,你可知道麼?』我道:『自從經書歸於先師兄之後,無人翻閱過。先師兄當年曾道,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奪得經書,是為武林中免除一大禍患,決無自利之心,是以遺言全真派弟子,任誰不得習練經中所載武功。』黃夫人道:『王真人這番仁義之心,真是令人欽佩無已,可是也正如此,才著了人家的道兒。周大哥,你翻開書來瞧瞧。』我當時頗為遲疑,記得師哥的遺訓,不敢動手。黃夫人道:『這是一本江南到處流傳的占卜之書,不值半文。再說,就算確是九陰真經,你只要不練其中武功,瞧瞧何妨?』我依言翻開一看,卻見書裏寫的正是諸般武功的練法和秘訣,何嘗是占卜星相之書?

  「黃夫人道:『這部書我五歲時就讀著玩,從頭至尾背得出,我們江南的孩童,十九都曾熟讀。你若不信,我背給你聽聽。』說了這幾句話,便從頭如流水般背將下來。我對著經書瞧去,果真一字不錯。我全身都冷了,如墮冰窖。黃夫人又道:『任你從那一頁中間抽出來問我,只要你提個頭,我諒來也還背得出。這是從小讀熟了的書,到老也忘不了。』我依言從中間抽了幾段問她,她當真背得滾瓜爛熟,更無半點窒滯。黃老邪哈哈大笑。我怒從心起,隨手把那部書撕得粉碎,火摺一幌,給他燒了個乾乾淨淨。

  「黃老邪忽道:『老頑童,你也不用發頑童脾氣,我這副軟蝟甲送了給你罷。』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,只道他瞧著過意不去,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寶消消我的氣,當時我心中煩惱異常,又想這是人家鎮島之寶,如何能夠要他?只謝了他幾句,便回到家鄉去閉門習武。那時我自知武功不是歐陽鋒的對手,決心苦練五年,練成幾門厲害功夫,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書。我師哥交下來的東西,老頑童看管不住,怎對得住師哥?」

  郭靖道:「這西毒如此奸猾,那是非跟他算賬不可的。但你和馬道長、丘道長他們一起去,聲勢不是大得多麼?」周伯通道:「唉,也只怪我好勝心盛,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,當時只要和馬鈺他們商量一下,總有人瞧得出這件事裏的破綻。過了幾年,江湖上忽然有人傳言,說桃花島門下黑風雙煞得了九陰真經,練就了幾種經中所載的精妙武功,到處為非作歹。起初我還不相信,但這話越傳越盛。又過一年,丘處機忽然到我家來,說他訪得實在,九陰真經的下卷確是給桃花島的門人得去了。我聽了很生氣,說道:『黃藥師不夠朋友!』丘處機問我:『師叔,怎麼說黃藥師不夠朋友?』我道:『他去跟西毒索書,事先不對我說,要了書之後,就算不還我,也該向我知會一聲。』」

  郭靖道:「黃島主奪來經書之後,或許本是想還給你的,卻被他不肖的徒兒偷去了,我瞧他對這件事惱怒得很,連四個無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斷腿骨,逐出師門。」

  周伯通不住搖頭,說道:「你和我一樣的老實,這件事要是撞在你手裏,你也必定受了欺還不知道。那日丘處機與我說了一陣子話,研討了幾日武功,才別我離去。過了兩個月,他又來瞧我。這次他訪出陳玄風、梅超風二人確是偷了黃老邪的經書,在練『九陰白骨爪』與『摧心掌』兩門邪惡武功。他冒了大險偷聽黑風雙煞的說話,才知黃老邪這卷經書原來並非自歐陽鋒那裏奪來,卻是從我手裏偷去的。」

  郭靖奇道:「你明明將書燒毀了,難道黃夫人掉了包去,還你的是一部假經書?」周伯通道:「這一著我早防到的。黃夫人看那部經書時,我眼光沒片刻離開過她。她不會武功,手腳再快,也逃不過咱們練過暗器之人的眼睛。她不是掉包,她是硬生生的記了去啊!」

  郭靖不懂,問道:「怎麼記了去?」周伯通道:「兄弟,你讀書讀幾遍才背得出?」郭靖道:「容易的,大概三四十遍;倘若是又難又長的,那麼七八十遍、一百遍也說不定。就算一百多遍,也未必準背得出。」周伯通道:「是啊,說到資質,你確是不算聰明的了。」郭靖道:「兄弟天資魯鈍,不論讀書習武,進境都慢得很。」周伯通嘆道:「讀書的事你不大懂,咱們只說學武。師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,只怕總得教上幾十遍,你才學會罷?」郭靖臉現慚色,說道:「正是。」又道:「有時學會了,卻記不住;有時候記倒是記住了,偏偏又不會使。」

  周伯通道:「可是世間卻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腳,立時就能記住。」郭靖叫道:「一點兒不錯!黃島主的女兒就是這樣。洪恩師教她武藝,至多教兩遍,從來不教第三遍。」周伯通緩緩的道:「這位姑娘如此聰明,可別像她母親一般短壽!那日黃夫人借了我經書去看,只看了兩遍,可是她已一字不漏的記住啦。她和我一分手,就默寫了出來給她丈夫。」郭靖不禁駭然,隔了半晌才道:「黃夫人不懂經中意義,卻能從頭至尾的記住,世上怎能有如此聰明之人?」

  周伯通道:「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黃姑娘也能夠。我聽了丘處機的話後,又驚又愧,約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會商。大家議定去勒逼黑風雙煞交出經書來。丘處機道:『那黑風雙煞縱然武功高強,也未必勝得了全真教門下的弟子。他們是您晚輩,師叔您老人家不必親自出馬,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曉,說咱們以大壓小。』我一想不錯,當下命處機、處一二人去找黑風雙煞,其餘五人在旁接應監視,以防雙煞漏網。」

  郭靖點頭道:「全真七子一齊出馬,黑風雙煞是打不過的。」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懸崖之上馬鈺與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來。周伯通道:「那知處機、處一趕到河南,雙煞卻已影蹤不見,他們一打聽,才知是被黃老邪另一個弟子陸乘風約了中原豪傑,數十條好漢圍攻他們二人,本擬將之捕獲,送去桃花島交給黃老邪,不料還是被他們逃得不知去向。」郭靖道:「陸莊主無辜被逐出師門,也真該惱恨他的師兄、師姊。」

  周伯通道:「找不到黑風雙煞,當然得去找黃老邪。我把上卷九陰真經帶在身邊,以防經一離身,又給人偷盜了去,到了桃花島上,責問於他。黃老邪道:『伯通,黃藥師素來說一是一。我說過決不向你的經書瞟上一眼,我幾時瞧過了?我看過的九陰真經,是內人筆錄的,可不是你的經書。』我聽他強辭奪理,自然大發脾氣,三言兩語,跟他說僵了,要找他夫人評理。他臉現苦笑,帶我到後堂去,我一瞧之下,吃了一驚,原來黃夫人已經逝世,後堂供著她的靈位。

  「我正想在靈位前行禮,黃老邪冷笑道:『老頑童,你也不必假惺惺了,若不是你炫誇甚麼狗屁真經,內人也不會離我而去。』我道:『甚麼?』他不答話,滿臉怒容的望著我,忽然眼中流下淚來,過了半晌,才說起他夫人的死因。

  「原來黃夫人為了幫著丈夫,記下了經文。黃藥師以那真經只有下卷,習之有害,要設法得到上卷後才自行修習,那知卻被陳玄風與梅超風偷了去。黃夫人為了安慰丈夫,再想把經文默寫出來。她對經文的含義本來毫不明白,當日一時硬記,默了下來,到那時卻已事隔數年,怎麼還記得起?那時她懷孕已有八月,苦苦思索了幾天幾晚,寫下了七八千字,卻都是前後不能連貫,心智耗竭,忽爾流產,生下了一個女嬰,她自己可也到了油盡燈枯之境。任憑黃藥師智計絕世,終於也救不了愛妻的性命。

  「黃老邪本來就愛遷怒旁人,這時愛妻逝世,心智失常,對我胡言亂語一番。我念他新喪妻子,也不跟他計較,只笑了一笑,說道:『你是習武之人,把夫妻之情瞧得這麼重,也不怕人笑話?』他道:『我這位夫人與眾不同。』我道:『你死了夫人,正好專心練功,若是換了我啊,那正是求之不得!老婆死得越早越好。恭喜,恭喜!』」

  郭靖「啊喲」一聲,道:「你怎麼說這話?」周伯通雙眼一翻,道:「我想到甚麼就說甚麼,有甚麼說不得的?可是黃老邪一聽,忽然大怒,發掌向我劈來,我二人就動上手。這一架打下來,我在這裏呆了十五年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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