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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,問道:「爹,您沒事吧?」陸莊主笑著搖搖頭,隨即臉色轉為凝重,說道:「這金狗的師承來歷,得好好問他一問。」

  兩名寨主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。張寨主道:「在那姓段的兵馬指揮使行囊之中,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,正好用來銬這小子,瞧他還掙不掙得斷。」眾人連聲叫好,有人飛步去取了來,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。

  完顏康手腕劇痛,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,但強行忍住,並不呻吟。陸莊主道:「拉他過來。」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,將他拉到榻前。陸莊主給他裝上手腕關節,又伸手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了一指。完顏康疼痛漸止,心裏又是憤怒,又是驚奇,還未開言,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。眾寨寨主都退了出去。

  陸莊主轉身對黃蓉與郭靖笑道:「與少年人好勇鬥狠,有失斯文,倒教兩位笑話了。」黃蓉見他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家傳的一路,不禁疑心更盛,笑問:「那是甚麼人?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,累得莊主生氣?」陸莊主呵呵大笑,道:「不錯,他們確是搶了大夥兒不少財物。來來來,咱們再看書畫,別讓這小賊掃了清興。」陸冠英退出書房,三人又再觀畫。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談論山水布局、人物神態,翎毛草蟲如何,花卉瓜果又是如何。郭靖自是全然不懂。

  中飯過後,陸莊主命兩名莊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、善卷二洞,那是天下勝景,洞中奇幻莫名,兩人遊到天色全黑,這才盡興而返。

  晚上臨睡時,郭靖道:「蓉兒,怎麼辦?救不救他?」黃蓉道:「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,我還摸不準那陸莊主的底子。」郭靖道:「他武功與你門戶很近啊。」黃蓉沉吟道:「奇就奇在這裏,莫非他識得梅超風?」兩人猜想不透,只怕隔牆有耳,不敢多談。

  ***

  睡到中夜,忽聽得瓦面上有聲輕響,接著地上擦的一聲。兩人都是和衣而臥,聽得異聲,立即醒覺,同時從床上躍起,輕輕推窗外望,只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。那人四下張望,然後躡足向東走去,瞧這般全神提防的模樣,似是闖進莊來的外人。黃蓉本來只道歸雲莊不過是太湖群雄的總舵,但見了陸莊主的武功後,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隱秘,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,當下向郭靖招了招手,翻出窗子,悄悄跟在那人身後。

  跟得幾十步,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個女子,武功也非甚高,黃蓉加快腳步,逼近前去,那女子臉蛋微微一側,原來卻是穆念慈。黃蓉心中暗笑:「好啊,救意中人來啦。倒要瞧瞧你用甚麼手段。」只見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,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。

  黃蓉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,監人的所在必在離上震下的「噬嗑」之位,「易經」曰:「噬嗑,亨,利用獄。」「象曰:雷電,噬嗑,先王以明罰敕法。」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,閒時常與她講解指授。她想這莊園構築雖奇,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,那及得上桃花島中陰陽變化、乾坤倒置的奧妙?在桃花島,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兌下的「履」位,取其「履道坦坦,幽人貞吉」之義,更顯主人的氣派。黃蓉心想:「照你這樣走去,一百年也找不到他。」當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,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,躊躇不決,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路上擲去,低沉了聲音道:「向這邊走。」閃身躲入了旁邊花叢。

  穆念慈大吃一驚,回頭看時,卻不見人影,當即提刀在手,縱身過去。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,早已躲起,那能讓她找到?穆念慈正感彷徨,心想:「這人不知是好心壞心,反正我找不到路,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。」當下依著向左走去,每到歧路,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,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子,忽聽得嗤的一聲,一粒泥塊遠遠飛去,撞在一間小屋的窗上,眼前一花,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,倏忽不見。

  穆念慈心念一動,奔向小屋,只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,眼睜睜的望著自己,手中各執兵刃,卻便是動彈不得,顯已給人點了穴道。

  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,輕輕推門進去,側耳靜聽,室中果有呼吸之聲。她低聲叫道:「康哥,是你麼?」

  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,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,又驚又喜,忙道:「是我。」

  穆念慈大喜,黑暗中辨聲走近,說道:「謝天謝地,果然你在這裏,那可好極了,咱們走罷。」完顏康道:「你可帶有寶刀寶劍麼?」穆念慈道:「怎麼?」完顏康輕輕一動,手鐐腳銬上發出金鐵碰撞之聲。穆念慈上去一摸,心中大悔,恨恨的道:「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,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。」

  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。她心中暗笑:「等你著急一會,我再把匕首給你。」

  穆念慈甚是焦急,道:「我去盜鐵銬的鑰匙。」完顏康道:「你別去,莊內敵人厲害,你去犯險必然失手,無濟於事。」穆念慈道:「那麼我揹你出去。」完顏康道:「他們用鐵鍊將我鎖在柱上,揹不走的。」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,嗚咽道:「那怎麼辦?」完顏康笑道:「你親親我罷。」穆念慈跺腳道:「人家急得要命,你還鬧著玩。」完顏康悄聲笑道:「誰鬧著玩了?這是正經大事啊。」穆念慈並不理他,苦思相救之計。完顏康道:「你怎知我在這裏?」穆念慈道:「我一路跟著你啊。」完顏康心中感動,道:「你靠在我身上,我跟你說。」穆念慈坐在地下草蓆上,偎倚在他懷中。

  完顏康道:「我是大金國欽使,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。只是我給羈留在此,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,這便如何是好?妹子,你幫我去做一件事。」穆念慈道:「甚麼?」完顏康道:「你把我項頸裏那顆金印解下來。」

  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,摸著了印,將繫印的絲帶解開。完顏康道:「這是大金國欽使之印,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,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。」穆念慈道:「史丞相?我一個民間女子,史丞相怎肯接見?」

  完顏康笑道:「他見了這金印,迎接你都還來不及呢。你對他說,我被太湖盜賊劫持在這裏,不能親自去見他。我要他記住一件事:如有蒙古使者到臨安來,決不能相見,拿住了立即斬首。這是大金國聖上的密旨,務須遵辦。」穆念慈道:「那為甚麼?」完顏康道:「這些軍國大事,說了你也不懂。只消把這幾句話去對史丞相說了,那就是給我辦了一件大事。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臨安,和宋朝君臣見了面,可對咱們大金國大大不利。」穆念慈慍道:「甚麼『咱們大金國』?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。你若不說個清楚,我不能給你辦這件事。」完顏康微笑道:「難道你將來不是大金國的王妃?」

  穆念慈霍地站起,說道:「我義父是你親生爹爹,你是好好的漢人。難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甚麼大金國王爺?我只道……只道你……」完顏康道:「怎樣?」穆念慈道:「我一直當你是個智勇雙全的好男兒,當你假意在金國做小王爺,只不過等待機會,要給大宋出一口氣。你,你真的竟然會認賊作父麼?」

  完顏康聽她語氣大變,喉頭哽住,顯是氣急萬分,當下默然不語。穆念慈又道:「大宋的錦繡江山給金人佔了一大半去,咱們漢人給金人擄掠殘殺,欺壓拷打,難道你一點也不在意麼?你……你……」說到這裏,再也說不下去,把金印往地下一擲,掩面就走。

  完顏康顫聲叫道:「妹子,我錯啦,你回來。」穆念慈停步,回過頭道:「怎樣?」完顏康道:「等我脫難之後,我不再做甚麼勞什子的欽使,也不回到金國去了。我跟你隱居歸農,總好過成日心中難受。」

  穆念慈嘆了口長氣,呆呆不語。她自與完顏康比武之後,一往情深,心中已認定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豪傑。完顏康不肯認父,她料來必是另有深意;他出任金國欽使,她又代他設想,他定是要身居有為之地,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,為大宋揚眉吐氣。豈知這一切全是女兒家的痴情獃想,這人那裏是甚麼英雄豪傑,直是個貪圖富貴的無恥之徒。

  她想到傷心之處,只感萬念俱灰。完顏康低聲道:「妹子,怎麼了?」穆念慈不答。完顏康道:「我媽說,你義父是我的親生父親。我還沒能問個清楚,他們兩人就雙雙去世,我一直心頭嘀咕。這身世大事,總不能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。」穆念慈心下稍慰,暗想:「他還未明白自己身世,那也不能太怪他了。」說道:「拿你金印去見史丞相之事,再也休提。我去找黃家妹子,取了匕首來救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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