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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四


  彭連虎聽歐陽克從旁指點,心下著惱,心想:「難道我就斃不了你這丫頭?」他號稱「千手人屠」,生性最是殘忍不過,初時見黃蓉年幼,又是女子,若是殺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份,這時拆了八招,始終瞧不出分毫端倪,如何不怒,第九招「推窗望月」,竟自用上了十成力,左掌陰,右掌陽,一柔一剛,同時推到。

  黃蓉暗叫不妙,正待疾退閃躲,其勢已是不及,眼見拳鋒掌力迫到面門,急忙頭一低,雙臂內彎,手肘向前,似箭般向敵人胸口撞去。

  彭連虎適才這一招去勢雖猛,知她尚能拆解,但接著第十招料得她萬難招架,倏然間見她以攻為守,襲向自己要害,第十招「星落長空」本已使出一半,立即凝住內力,便如懸崖勒馬一般硬生生扣招不發,叫道:「你是黑風雙煞門下!」語聲竟是微微顫抖,右臂振處,黃蓉向後直跌出了七八步。

  彭連虎此言一出,眾人都是聳然動容。除了趙王完顏洪烈外,廳中對黑風雙煞人人忌憚。彭連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殺手,至少也要打得這小丫頭重傷嘔血,但在第九招中忽然看出她本門武功竟是黑風雙煞一路,大驚之下,這個連殺百人不眨一眼的魔頭竟然斂手躍開。

  黃蓉被他一推,險些摔倒,待得勉力定住,只覺全身都是震得隱隱作痛,雙臂更似失了知覺,待要答話,靜夜中遠處傳來一聲大叫,正是郭靖的聲音,叫聲中帶著驚慌憤怒,似乎遇到了極大危險。黃蓉情切關心,不禁失色。

  ***

  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,手上腿上脈門同時被拿,再也動彈不得,倏覺梁子翁張口來咬自己咽喉,危急中也不知那裏來了一股神力,奮力猛掙,一個「鯉魚打挺」,已躍起身來。梁子翁反手一掌。郭靖向前急躍,但梁子翁掌法如風,這一掌如何避得開?拍的一聲,背心早著。這一下與完顏康的拳頭可大不相同,登時奇痛徹骨。郭靖只嚇得心膽俱寒,那敢逗留,急步向前奔逃。他輕功本好,在花園中假山花木之間東西奔竄,梁子翁一時倒也追他不著。郭靖逃了一陣,稍一遲緩,嗤的一聲,後心衣服被撕下了一大片,背心隱隱作痛,料知已被抓破皮肉。

  郭靖大駭,沒命的奔逃,眼見前面正是王妃所居的農舍,當即躍入,只盼黑暗中敵人找尋不到,得以脫難。他伏在牆後,不敢稍動,只聽梁子翁與完顏康一問一答,慢慢走近,梁子翁粗聲暴氣,顯是怒不可抑。郭靖心想:「躲在牆邊,終究會給他找到。王妃心慈,或能救我。」危急中不暇再想,直闖進房,只見房中燭火尚明,那王妃卻在另室。

  他四下一望,見東邊有個板櫥,當即打開櫥門,縮身入內,再將櫥門關上,把金刀握在手裏,剛鬆得一口氣,只聽腳步聲響,有人走進房來。郭靖從櫥縫中望出去,見進來的正是王妃。只見她緩步走到桌邊坐下,望著燭火呆呆出神。

  不久完顏康進來,問道:「媽,沒壞人進來嚇了您麼?」王妃搖搖頭。完顏康退了出去,與梁子翁另行搜查去了。

  王妃關上了門,便欲安寢。郭靖心想:「待她吹滅燈火,我就從窗裏逃出去。不,還是多待一會,別又撞上了小王爺和那白髮老頭。這老頭兒剛才要咬我的咽喉,這一招實在古怪,師父們可從來沒教過,下次見到,須得好好請問。人家咬你咽喉,那又如何拆解?」又想:「鬧了這麼久,想來蓉兒早回去啦。我得快些出去,否則她定會記掛。」

  忽然窗格一響,有人推窗跳了進來。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驚,王妃更是失聲而呼。郭靖看這人時,正是那自稱穆易的楊鐵心。不禁大出意料之外,只道他早已帶了女兒逃出王府,豈知仍在此處。

  王妃稍一定神,看清楚是楊鐵心,說道:「你快走罷,別讓他們見到。」楊鐵心道:「多謝王妃的好心!我不親來向您道謝,死不瞑目。」但語含譏諷,充滿酸苦辛辣之意。王妃嘆道:「那也罷了,這本是我孩兒不好,委屈了你們父女兩位。」

  楊鐵心在室中四下打量,見到桌櫈櫥床,竟然無一物不是舊識,心中一陣難過,眼眶一紅,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,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,走到牆旁,取下壁上掛著的一根生滿了銹的鐵槍,拿近看時,只見近槍尖六寸處赫然刻著「鐵心楊氏」四字。他輕輕撫挲槍桿,嘆道:「鐵槍生銹了。這槍好久沒用啦。」王妃溫言道:「請您別動這槍。」楊鐵心道:「為甚麼?」王妃道:「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。」

  楊鐵心澀然道:「是嗎?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鐵槍本有一對,現下卻只賸下一根了。」王妃道:「甚麼?」楊鐵心不答,把鐵槍掛回牆頭,向槍旁的一張破犁注視片刻,說道:「犁頭損啦,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,打一打。」

  王妃聽了這話,全身顫動,半晌說不出話來,凝目瞧著楊鐵心,道:「你……你說甚麼?」楊鐵心緩緩的道:「我說犁頭損啦,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,打一打。」

  王妃雙腳酸軟無力,跌在椅上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你怎麼……怎麼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……那一夜所說的話?」

  這位王妃,自就是楊鐵心的妻子包惜弱了。金國六王子完顏洪烈在臨安牛家村中了丘處機一箭,幸得包惜弱相救,見了她嬌柔秀麗的容貌,竟是念念不能去心,於是以金銀賄賂了段天德,要他帶兵夜襲牛家村,自己卻假裝俠義,於包惜弱危難之中出手相救。包惜弱家破人亡,舉目無親,只道丈夫已死,只得隨完顏洪烈北來,禁不住他低聲下氣,出盡了水磨功夫,無可奈何之下,終於嫁了給他。

 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,十八年來容顏並無多大改變,但楊鐵心奔走江湖,風霜侵磨,早已非復昔時少年子弟的模樣,是以此日重會,包惜弱竟未認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。只是兩人別後互相思念,於當年遭難之夕對方的一言一動,更是魂牽夢縈,記得加倍分明。

  楊鐵心不答,走到板桌旁邊,拉開抽屜,只見放著幾套男子的青布衫褲,正與他從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樣,他取出一件布衫,往身上披了,說道:「我衣衫夠穿啦!你身子弱,又有了孩子,好好兒多歇歇,別再給我做衣裳。」這幾句話,正是十八年前那晚,他見包惜弱懷著孕給他縫新衫之時,對她所說。

  她搶到楊鐵心身邊,捋起他衣袖,果見左臂上有個傷疤,不由得驚喜交集,只是十八年來認定丈夫早已死了,此時重來,自是鬼魂顯靈,當即緊緊抱住他,哭道:「你……你快帶我去……我跟你一塊兒到陰間,我不怕鬼,我願意做鬼,跟你在一起。」

  楊鐵心抱著妻子,兩行熱淚流了下來,過了好一陣,才道:「你瞧我是鬼麼?」包惜弱摟著他道:「不管你是人是鬼,我總是不放開你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難道你沒死?難道你還活著?那……那……」

  楊鐵心正要答言,忽聽完顏康在窗外道:「媽,你怎麼又傷心啦?你在跟誰說話?」

  包惜弱一驚,道:「我沒事,就睡啦。」完顏康明明聽得室內有男人之聲,起了疑心,繞到門口,輕輕打門,道:「媽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包惜弱道:「明天再說罷,這時候我倦得很。」完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,疑心更甚,道:「只說幾句話就走。」

  楊鐵心知他定要進來,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,一推窗子,那窗卻給人在外面反扣住了。包惜弱惶急之下,心想只有暫且瞞過兒子再說,室中狹隘,無地可藏,於是指了指板櫥。楊鐵心與愛妻劫後重逢,再也不肯分手,拉開櫥門,便要進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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