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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黃蓉微微一驚,退避已自不及,右手揮出,拇指與食指扣起,餘下三指略張,手指如一枝蘭花般伸出,姿勢美妙已極。

  彭連虎只感上臂與小臂之交的「曲池穴」上一麻,手臂疾縮,總算變招迅速,沒給她拂中穴道。這一來心中大奇,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姑娘竟然身負技藝,不但出招快捷,認穴極準,而這門以小指拂穴的功夫,饒是他見多識廣,卻也從未見過。殊不知黃蓉這「蘭花拂穴手」乃家傳絕技,講究的是「快、準、奇、清」,快、準、奇,這還罷了,那個「清」字,務須出手優雅,氣度閒逸,輕描淡寫,行若無事,才算得到家,要是出招緊迫狠辣,不免落了下乘,配不上「蘭花」的高雅之名了。四字之中,倒是這「清」字訣最難。

  黃蓉這一出手,旁觀的無不驚訝。彭連虎笑道:「姑娘貴姓?尊師是那一位?」黃蓉笑道:「這枝梅花真好,是麼?我去插在瓶裏。」竟是不答彭連虎的話。眾人俱各狐疑,不知她是甚麼來頭。

  侯通海厲聲道:「彭大哥問你話,你沒聽見麼?」黃蓉笑道:「問甚麼啊?」

  彭連虎日間曾見黃蓉戲弄侯通海,見了她這小嘴微扁、笑嘻嘻的鄙夷神態,突然想起:「啊,那髒小子原來是你扮的。」當下笑道:「老侯,你不認得這位姑娘了麼?」

  侯通海愕然,上下打量黃蓉。彭連虎笑道:「你們日裏捉了半天迷藏,怎麼忘了?」侯通海又呆呆向黃蓉望了一陣,終於認出,虎吼一聲:「好,臭小子!」他追逐黃蓉時不住罵她「臭小子」,現下她雖改了女裝,這句咒罵仍不覺衝口而出,雙臂前張,向她猛撲過去。黃蓉向旁閃避,侯通海這一撲便落了空。

  鬼門龍王沙通天身形幌動,已搶前抓住黃蓉右腕,喝道:「往那裏跑?」黃蓉左手疾起,雙指點向他的兩眼。沙通天右手伸出,又將她左手拿住。

  黃蓉一掙沒能掙脫,叫道:「不要臉!」沙通天道:「甚麼不要臉?」黃蓉道:「大人欺侮孩子,男人欺侮女人!」沙通天一愕,他是成名的前輩,覺得果然是以大壓小,放鬆了雙手,喝道:「進廳去說話。」黃蓉知道不進去不行,只得踏進門去。

  侯通海怒道:「我先廢了這臭小子再說。」上前又要動手。彭連虎道:「先問清楚她師父是誰,是誰派來的!」他見了黃蓉這等武功,又是這麼的衣飾人品,料知必是大有來頭,須得先行問明,才好處理。

  侯通海卻不加理會,舉拳當頭向黃蓉打下。黃蓉一閃,道:「你真要動手?」侯通海道:「你不許逃。」他最怕黃蓉逃跑,可就追她不上了。

  黃蓉道:「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。」拿起桌上一隻裝滿了酒的酒碗頂在頭上,雙手又各拿一隻,說道:「你敢不敢學我這樣?」侯通海怒道:「搗甚麼鬼?」

  黃蓉環顧眾人,笑道:「我和這位額頭生角的爺又沒冤仇,要是我失手打傷了他,那怎麼對得起大家?」侯通海踏上一步,怒道:「你傷得了我?憑你這臭小子?我額頭上生的是瘤子,不是角!你瞧瞧清楚,可別胡說八道!」

  黃蓉不去理他,仍是臉向旁人,說道:「我和他各拿三碗酒,比比功夫。誰的酒先潑出來,誰就算輸了,好不好?」她見梁子翁折花、彭連虎發招、沙通天擒拿,個個武功了得,均是遠在自己之上,即如這三頭蛟侯通海,雖曾迭加戲弄,但自己也只是仗著輕身功夫和心思靈巧才佔上風,要講真實本領,自知頗有不如,心想:「唯今之計,只有以小賣小,跟他們胡鬧,只要他們不當真,就可脫身了。」

  侯通海怒道:「誰跟你鬧著玩!」劈面又是一拳,來勢如風,力道沉猛。黃蓉閃身避過,笑道:「好,我身上放三碗酒,你就空手,咱們比劃比劃。」

  侯通海年紀大她兩倍有餘,在江湖上威名雖遠不如師兄沙通天,總也是成名的人物,受她這般當著眾人連激幾句,更是氣惱,不加思索的也將一碗酒往頭頂一放,雙手各拿一碗,左腿微曲,右腿已猛往黃蓉踢去。

  黃蓉笑道:「好,這才算英雄。」展開輕功,滿廳遊走。侯通海連踢數腿,都給她避開。眾人笑吟吟的瞧著二人相鬥。但見黃蓉上身穩然不動,長裙垂地,身子卻如在水面飄盪一般,又似足底裝了輪子滑行,想是以細碎腳步前趨後退。侯通海大踏步追趕,一步一頓,騰騰有聲,顯然下盤功夫紮得極為堅實。黃蓉以退為進,連施巧招,想以手肘撞翻他酒碗,卻都被他側身避過。

  梁子翁心道:「這女孩功夫練到這樣,確也不容易了。但時候一長,終究不是老侯對手。理他誰勝誰敗,都不關我事。」心中記掛的只是自己房裏的珍藥奇寶,當即轉身走向門邊,要去追拿盜藥的奸細,心想:「對方要的是血竭、田七、熊膽、沒藥這四味藥,自是王處一派人來盜的了。這四味也不是甚麼名貴藥物,給他盡數取去了也不打緊。可別給他順手牽羊,拿了我旁的甚麼。」

  ***

  郭靖被大蛇纏住,漸漸昏迷,忽覺異味斗濃,藥氣衝鼻,知道蛇嘴已伸近臉邊,若是給蛇牙咬中,那還了得?危急中低下頭來,口鼻眼眉都貼在蛇身之上,這時全身動彈不得,只賸下牙齒可用,情急之下,左手運勁托住蛇頭,張口往蛇頸咬下,那蛇受痛,一陣扭曲,纏得更加緊了。郭靖連咬數口,驀覺一股帶著藥味的蛇血從口中直灌進來,辛辣苦澀,其味難當,也不知血中有毒無毒,但不敢張口吐在地下,生怕一鬆口後,再也咬牠不住;又想那蛇失血多了,必減纏人之力,當下盡力吮吸,大口大口吞落,吸了一頓飯時分,腹中飽脹之極。那蛇果然漸漸衰弱,幾下痙攣,放鬆了郭靖,摔在地下,再也不動了。

  郭靖累得筋疲力盡,扶著桌子想逃,只是雙腳酸麻,過得一會,只覺全身都是熱烘烘地,猶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般,心中有些害怕,但過不多時,手足便已行動如常,周身燥熱卻絲毫不減,手背按上臉頰,著手火燙。一摸懷中各包藥材並未跌落,心想:「藥材終於取得,王道長有救了。那穆易父女被完顏康無辜監禁,說不定會給他害死,須得救他們脫險才是。」出得門來,辨明方向,逕往監禁穆氏父女的鐵牢而去。

  來到牢外,只見眾親兵來往巡邏,把守甚嚴。郭靖等了一會,無法如先前一般混入,於是奔到屋子背後,待巡查的親兵走過,躍上屋頂,輕輕落入院子,摸到鐵牢旁邊,側耳傾聽,牢旁並無看管的兵丁,低聲道:「穆前輩,我來救你啦。」

  穆易大為詫異,問道:「尊駕是誰?」郭靖道:「晚輩郭靖。」

  穆易日間曾依稀聽到郭靖名字,但當時人聲嘈雜,兼之受傷之後,各事紛至沓來,是以並未在意,這時午夜人靜,突然間「郭靖」兩字送入耳鼓,心中一震,顫聲道:「甚麼?郭靖?你……你……姓郭?」郭靖道:「是,晚輩就是日間和小王爺打架的那人。」穆易道:「你父親叫甚麼名字?」郭靖道:「先父名叫嘯天。」他幼時不知父親的名字,後來朱聰教他識字,已將他父親的名字教了他。

  穆易熱淚盈眶,抬頭叫道:「天哪,天哪!」從鐵柵中伸出手來,緊緊抓住郭靖手腕。

  郭靖只覺他那隻手不住顫抖,同時感到有幾滴淚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,心想:「他見我前來相救,歡喜得不得了。」輕聲道:「我這裏有柄利刃,斬斷了鎖,前輩就可以出來啦。那小王爺先前的話都是存心欺騙,兩位不可相信。」

  穆易卻問:「你娘姓李,是不是?她活著呢還是故世啦?」郭靖大奇,道:「咦,你怎麼知道我媽姓李?我媽在蒙古。」

  穆易心情激動,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。郭靖道:「你放開我手,我好斬鎖。」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異寶,唯恐一放手就會失去,仍是牢牢握住他手,嘆道:「你……你長得這麼大啦,唉,我一閉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。」郭靖奇道:「前輩認識先父?」穆易道:「你父親是我的義兄,我們八拜之交,情義勝於同胞手足。」說到這裏,喉頭哽住,再也說不下去。郭靖聽了,眼中也不禁濕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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