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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郭靖鬥發了性,他自小生於大漠,歷經風沙冰雪、兵戈殺伐,那小王爺究竟嬌生慣養,似這樣狠鬥硬拚,竟然有點不支起來。他見郭靖左掌劈到,閃身避過,回了一拳。郭靖乘他這拳將到未到之際,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撥,搶身上步,左臂已自他右腋下穿入,左手反鉤上來,同時右手拿向對方咽喉。小王爺料不到他如此大膽進襲,左掌急翻,刁住對方手腕,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後領。兩人胸口相貼,各自運勁,一個要叉住對方喉頭,一個要扭斷敵人的手腕,眼見情勢緊迫,頃刻之間,勝負便決。

  眾人齊聲驚叫,那王妃露在繡帷外的半邊臉頰變得全無血色。穆易的女兒本來坐在地上,這時也躍起身來,臉色驚惶。

  只聽得拍的一聲,郭靖臉上重重中了一掌,原來小王爺忽然變招,右手陡鬆,快如閃電般的擊出一掌。郭靖被打得頭暈眼花,左目中眼淚直流,驀地一聲大喝,雙手抓住小王爺的衣襟,把他身子舉了起來,用力往地下擲去。這一招既非分筋錯骨手,也不是擒拿短打,卻是蒙古人最擅長的摔跤之技,是郭靖跟著神箭手哲別學來的。

  那小王爺武功也確有過人之處,身剛著地,立向前撲出,伸臂抱住郭靖雙腿,兩人同時跌倒,小王爺壓在上面。他當即放手躍起,回身從軍漢手裏搶過一柄大槍,挺槍往郭靖小腹上刺去。郭靖急滾逃開,小王爺刷刷刷連環三槍,急刺而至,槍法竟是純熟之極。

  郭靖大駭,一時給槍招罩住了無法躍起,只得仰臥在地,施展空手奪白刃之技想奪他大槍,幾次出手都抓奪不到。小王爺抖動槍桿,朱纓亂擺,槍頭嗤嗤聲響,顫成一個大紅圈子。那王妃叫道:「孩兒,千萬別傷人性命。你贏了就算啦!」但小王爺只盼一槍將郭靖釘在地下,母親的話全沒聽到。

  郭靖只覺耀眼生花,明晃晃的槍尖離鼻頭不過數寸,情急之下手臂揮出,硬生生格開槍桿,一個觔斗向後翻出,順手拖過穆易那面「比武招親」的錦旗,橫過旗桿,一招「撥雲見日」,挺桿直戳,跟著長身橫臂,那錦旗呼的一聲直翻出去,罩向小王爺面門。小王爺斜身移步,槍桿起處,圓圓一團紅影,槍尖上一點寒光疾向郭靖刺來。郭靖揮旗擋開。

  兩人這時動了兵刃,郭靖使的是大師父飛天蝙蝠柯鎮惡所授的降魔杖法,雖然旗桿長大,使來頗不順手,但這套杖法變化奧妙,原是柯鎮惡苦心練來對付鐵屍梅超風之用,招中蘊招,變中藏變,詭異之極。小王爺不識這杖法,挺槍進招,那旗桿忽然倒翻上來,如不是閃避得快,小腹已被挑中,只得暫取守勢。

  穆易初見那小王爺掄動大槍的身形步法,已頗訝異,後來愈看愈奇,只見他刺、扎、鎖、拿、盤、打、坐、崩,招招是「楊家槍法」。這路槍法是楊家的獨門功夫,向來傳子不傳女,在南方已自少見,誰知竟會在大金國的京城之中出現。只是他槍法雖然變化靈動,卻非楊門嫡傳正宗,有些似是而非,倒似是從楊家偷學去的。他女兒雙蛾深蹙,似乎也是心事重重。只見槍頭上紅纓閃閃,長桿上錦旗飛舞,捲得片片雪花狂轉急旋。

  那王妃眼見兒子累得滿頭大汗,兩人這一動上兵刃,更是刻刻有性命之憂,心中焦急,連叫:「住手,別打啦!」

  彭連虎聽得王妃的說話,大踏步走向場中,左臂振出,格在旗桿之上。郭靖斗然間只覺雙手虎口斗然劇痛,旗桿脫手飛向天空。錦旗在半空被風一吹,張了開來,獵獵作響,雪花飛舞中展出「比武招親」四個金字。

  郭靖大吃一驚,尚未看清楚對方身形面貌,只覺風聲颯然,敵招已攻到面門,危急中斜竄出去,饒是他身法快捷,彭連虎一掌已擊中他的手臂。郭靖站立不穩,登時摔倒。彭連虎向小王爺一笑,說道:「小王爺,我給你料理了,省得以後這小子再糾纏不清!」右手後縮,吸一口氣,手掌抖了兩抖,暴伸而出,猛往郭靖頭頂拍落。

  郭靖心知無倖,只得雙臂挺舉,運氣往上擋架。靈智上人與參仙老怪對望了一眼,知道郭靖雙臂已不能保全,千手人屠彭連虎這掌下來,他手臂非斷不可。

  就在這一瞬間,人叢中一人喝道:「慢來!」一道灰色的人影倏地飛出,一件異樣兵刃在空中一揮,彭連虎的手腕已被捲住。彭連虎右腕運勁回拉,噠的一聲,把來人的兵器齊中拉斷,左掌隨即發出。那人低頭避過,左手將郭靖攔腰抱起,向旁躍開。眾人才看清楚那人是個中年道人,身披灰色道袍,手中拿著的拂麈只賸一個柄,拂麈的絲條已被彭連虎拉斷,還繞在他手腕之上。

  那道人與彭連虎互相注視,適才雖只換了一招,但都已知對方甚是了得。那道人道:「足下可是威名遠震的彭寨主?今日識荊,幸何如之。」彭連虎道:「不敢,請教道長法號。」這時數百道目光,齊向那道人注視。

  那道人並不答話,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,隨即又縮腳回來,只見地下深深留了一個印痕,深竟近尺,這時大雪初落,地下積雪未及半寸,他漫不經意的伸足一踏,竟是這麼一個深印,腳下功夫當真驚世駭俗。彭連虎心頭一震,道:「道長可是人稱鐵腳仙的玉陽子王真人麼?」那道人道:「彭寨主言重了。貧道正是王處一,『真人』兩字,決不敢當。」

  彭連虎與梁子翁、靈智上人等都知王處一是全真教中響噹噹的腳色,威名之盛,僅次於長春子丘處機,只是雖然久聞其名,卻是從未見過,這時仔細打量,只見他長眉秀目,頦下疏疏的三叢黑鬚,白襪灰鞋,似是一個十分著重修飾的羽士,若非適才見到他的功夫,真不信此人就是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谷,使一招「風擺荷葉」,由此威服河北、山東群豪的鐵腳仙玉陽子。

  王處一微微一笑,向郭靖一指,說道:「貧道與這位小哥素不相識,只是眼看他見義勇為,奮不顧身,心下好生相敬,斗膽求彭寨主饒他一命。」彭連虎聽他說得客氣,心想既有全真教的高手出頭,只得賣個人情,當下抱拳道:「好說,好說!」

  王處一拱手相謝,轉過身來,雙眼一翻,霎時之間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,厲聲向那小王爺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你師父是誰?」

  那小王爺聽到王處一之名,心中早已惴惴,正想趕快溜之大吉,不料他突然厲聲相詢,只得站定了答道:「我叫完顏康,我師父名字不能對你說。」王處一道:「你師父左頰上有一顆紅痣,是不是?」完顏康嘻嘻一笑,正想說句俏皮話,突見王處一兩道目光猶如閃電般射來,心中一驚,登時把一句開玩笑的話吞進了肚裏,點了點頭。

  王處一道:「我早料到你是丘師兄的弟子。哼,你師父傳你武藝之前,對你說過甚麼話來?」完顏康暗覺事情要糟,不由得惶急:「今日之事要是給師父知道了,可不得了。」心念一轉,當即和顏悅色的道:「道長既識得家師,必是前輩,就請道長駕臨舍下,待晚輩恭聆教益。」王處一哼了一聲,尚未答話。完顏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,微笑道:「我與郭兄不打不相識。郭兄武藝,小弟佩服得緊,請郭兄與道長同到舍下,咱們交個朋友如何?」

  郭靖指著穆易父女道:「那麼你的親事怎麼辦?」完顏康臉現尷尬之色,道:「這事慢慢的從長計議。」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,說道:「郭小哥,咱們走罷,不用再理他。」

  完顏康向王處一又作了一揖,說道:「道長,晚輩在舍下恭候,你問趙王府便是。天寒地凍,正好圍爐賞雪,便請來喝上幾杯罷。」跨上僕從牽過來的駿馬,韁繩一抖,縱馬就向人叢中奔去,竟不管馬蹄是否會傷了旁人。眾人紛紛閃避。

  王處一見了他這副驕橫的模樣,心頭更氣,向郭靖道:「小哥,你跟我來。」郭靖道:「我要等我的好朋友。」剛說得這句話,只見黃蓉從人叢中向上躍起,笑道:「我沒事,待會我來找你。」兩句話說畢,隨即落下。他身材矮小,落入人堆之中,登時便不見蹤影,卻見那三頭蛟侯通海又從遠處搖叉奔來。

  郭靖回過身來,當即在雪地裏跪倒,向王處一叩謝救命之恩。王處一雙手扶起,拉住他的手臂,擠出人叢,腳不點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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