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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


  郭靖與哲別本不相識,但前日見他在戰陣英勇異常,不禁欽佩,而給朮赤抽了這幾鞭之後,心裏怒極,激發了天性中的一股倔強之氣,唿哨一聲,呼出自己的牧羊犬來。這時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乾草堆前,那牧羊犬聽了郭靖的號令,守在草堆之前,不許六犬過去。察合台大聲呼叱,六頭巨犬同時撲了上去,一時犬吠之聲大作,七頭狗狂吠亂咬的打了起來。那牧羊犬身形既小,又是以一敵六,轉瞬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,可是十分勇敢,竟自不退,負隅死鬥。郭靖一面哭,一面呼喝著鼓勵愛犬力戰。鐵木真和窩闊台等見狀,早知哲別必是躲在草堆之中,都笑吟吟的瞧著七犬相鬥。

  朮赤大怒,舉起馬鞭又是刷刷數鞭,打得郭靖痛澈心肺。他滿地打滾,滾到朮赤身邊,忽地躍起,抱住他的右腿,死命不放。朮赤用力一抖,那知這孩子抱得緊極,竟自抖不下來。察合台、窩闊台、拖雷三人見了兄長的狼狽樣子,都哈哈大笑起來,鐵木真也不禁莞爾,朮赤漲紅了臉,拔出腰間長刀,往郭靖頭頂劈了下去。眼見這孩子就要身首異處,突然草堆中一柄斷頭馬刀疾伸出來,噹啷一聲,雙刀相交,朮赤只覺手裏一震,險些把捏不定。眾軍士齊聲呼叫,哲別已從草堆裏躍了出來。

  他左手將郭靖一扯,拉到身後,冷笑道:「欺侮孩子,不害臊麼?」眾軍士刀矛齊舉,圍在哲別身周。哲別見無可抵擋,拋下手中馬刀。朮赤上去當胸一拳,哲別並不還手,喝道:「快殺我!」隨即低沉了聲音道:「可惜我不能死在英雄好漢手裏!」

  鐵木真道:「你說甚麼?」哲別道:「要是我在戰場之上,被勝過我的好漢殺了,那是死得心甘情願。現今卻是大鷹落在地下,被螞蟻咬死!」說著圓睜雙眼,猛喝一聲。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壓在地下亂咬,斗然間聽到這一聲威猛異常的大喝,嚇得一齊跳起身來,尾巴夾在後腿之間,畏畏縮縮的逃開。

  鐵木真身旁閃出一人,叫道:「大汗,別讓這小子誇口,我來鬥他。」鐵木真見是大將博爾朮,心中甚喜,道:「好,你跟他比比。咱們別的沒有,有的是英雄好漢。」

  博爾朮上前數步,喝道:「我一個人殺你,教你死得心甘情願。」哲別見他身材魁梧,聲音洪亮,喝道:「你是誰?」博爾朮道:「我是博爾朮。你沒聽見過麼?」哲別心中一凜:「早聽說博爾朮是蒙古人中的英雄,原來是他。」橫目斜睨,哼了一聲。

  鐵木真道:「你自誇弓箭了得,人家叫你做哲別。你就和我這好朋友比比箭吧。」蒙古語中,「哲別」兩字既指「槍矛」,又是「神箭手」之意。哲別本來另有名字,只因他箭法如神,人人叫他哲別,真名反而無人知曉了。

  哲別聽鐵木真叫博爾朮為「好朋友」,叫道:「你是大汗的好朋友,我先殺了你。」蒙古眾軍士聽了,都哈哈大笑起來。人人都知博爾朮武藝精熟,所向無敵,威名揚於大漠,眾人雖見過哲別的箭法高強,但說要殺博爾朮,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。

  ***

  當初鐵木真年青之時,被仇敵泰亦赤兀部人捉去,頭頸裏套了木枷。泰亦赤兀部眾在斡難河濱宴會,一面喝酒,一面用馬鞭抽打,要恣意侮辱他之後,再加殺害。後來與宴人眾喝得大醉,鐵木真用枷頭打暈了看守兵卒,逃入樹林之中。

  泰亦赤兀人大舉挨戶搜查。有一個青年名叫赤老溫,不怕危險,仗義留他,將他木枷打碎,放在火裏燒毀,把他藏在一輛裝羊毛的大車之中。追兵在赤老溫家裏到處搜查,搜到大車前,拉去了幾把羊毛,快要露出鐵木真的腳了。赤老溫的父親情急智生,笑道:「這樣大熱天,羊毛裏怎麼能藏人?熱也熱死了他。」其時正當盛暑,人人汗下如雨,追兵心想有理,這才放過不搜。鐵木真生平經歷危難無數,以這一次最是千鈞一髮的大險。

  鐵木真逃得性命後狼狽之極,與母親弟弟靠捕殺野鼠過活。

  有一天,他養的八匹白馬又被別的部落盜了去,鐵木真單身去追,遇到一個青年在擠馬奶。鐵木真問起盜賊的消息。那青年就是博爾朮,說道:「男兒的苦難都是一樣,我和你結成朋友。」兩人騎馬一起追趕,追了三天,趕上盜馬的部落。兩人箭無虛發,殺敗數百名敵人,把八匹馬奪回。鐵木真要分馬給他,問他要幾匹。博爾朮道:「我為好朋友出力,一匹馬也不要。」自此兩人一同創業,鐵木真一直叫他做好朋友,實是患難之交。

  博爾朮、赤老溫兩人,連同木華黎、博爾忽,並為蒙古的開國四大功臣。

  ***

  鐵木真素知博爾朮箭法如神,取下自己腰裏弓箭遞給了他,隨即跳下馬來,說道:「你騎我的馬,用我的弓箭,就算是我射殺了他。」博爾朮道:「遵命!」左手持弓,右手拿箭,躍上鐵木真的白口寶馬。鐵木真對窩闊台道:「你把坐騎借給哲別。」窩闊台道:「便宜了他。」躍下馬來,一名親兵將馬牽給哲別。

  哲別躍上馬背,向鐵木真道:「我已被你包圍住,你要殺我,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。你既放我與他比箭,我不能不知好歹,再與他平比。我只要一張弓,不用箭。」

  博爾朮怒道:「你不用箭?」哲別道:「不錯,我一張空弓也能殺得了你!」

  蒙古眾軍士又大聲鼓噪起來:「這傢伙好會吹大氣。」鐵木真吩咐取一張好弓給他。

  博爾朮在陣上見過哲別的本事,知他箭法了得,本來不敢怠慢,但他此刻有弓無箭,箭法再高,卻又如何施展?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,兩腿一夾,胯下的白口寶馬撥剌剌的跑了開去。這匹馬奔跑迅速,久經戰陣,在戰場上乘者雙腿稍加示意,即能進退自如,鐵木真向來十分喜愛。

  哲別見對手馬快,當下勒馬反走,博爾朮彎弓搭箭,颼的一聲,發箭往哲別頭頸射去。哲別側過身子,眼明手快,抓住了箭尾。博爾朮暗叫一聲:「好!」又是一箭。哲別聽得箭聲,知道來勢甚急,不能手接,俯低身子,伏在鞍上,那箭從頭頂擦了過去。他當即縱馬前奔,仰身坐直,那知博爾朮有一手連珠箭神技,嗤嗤兩箭,接著從兩側射來。哲別料不到對方如此厲害,猛地溜下馬鞍,右足鉤住鐙子,身子幾乎著地,那坐騎跑得正急,把他拖得猶如一隻傍地飛舞的紙鷂一般。他腰間一扭,身子剛轉過一半,已將適才接來的箭扣上弓弦,拉弦射出,羽箭向博爾朮肚腹上射去,隨即又翻上馬背。

  博爾朮喝聲:「好!」覷準來箭,也是一箭射出,雙箭箭頭相撞,但餘勢不衰,斜飛出去,都插入沙地之中。鐵木真與眾人齊聲喝采。

  博爾朮虛拉一弓,待哲別往右邊閃避,突然發箭向右射去。哲別左手拿弓輕撥,那箭落在地下,博爾朮連射三箭,都被他躲了開去。哲別縱馬疾馳,突然俯身,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,搭上弓回身射出。

  博爾朮要顯本事,躍身站上馬背,左腳立鞍,右腳踢開來箭,跟著居高臨下,一箭猛射過去。哲別催馬旁閃,還射一箭,喀喇一聲,把來箭的箭桿劈為兩截。

  博爾朮心想:「我有箭而他無箭,到現下仍打個平手,如何能報大汗之仇?」心中焦躁起來,連珠箭發,颼颼颼的不斷射去,眾人瞧得眼都花了。哲別來不及接箭,只得東閃西避,無奈箭來如飛,又多又快,突然噗的一聲,左肩竟自中了一箭。眾人齊聲歡呼。

  博爾朮大喜,正要再射數箭,結束他的性命,伸手往箭袋裏一抽,卻摸了個空,原來剛才一輪連珠急射,竟把鐵木真交給他的羽箭都用完了。他上陣向來攜箭極多,腰間兩袋,馬上六袋,共攜八袋羽箭,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,激鬥之中,竟依著平時習性使用,忘了箭數有限,待得驚覺箭已用完,疾忙回馬,俯身去拾地下箭枝。

  哲別瞧得親切,颼的一箭,響聲未歇,羽箭已中博爾朮後心。旁觀眾人驚叫起來,但說也奇怪,這一箭雖然勁力奇大,把博爾朮後心撞得一陣疼痛,但竟透不進去,滑在地下。博爾朮順手將箭拾起,一看之下,那箭頭竟是被哲別拗去了的,原來是手下留情。他翻上馬背,叫道:「我是為大汗報仇,不領你這個情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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