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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七


  當日楊過心傷腸斷,知道再也不能和小龍女相會,於是縱身躍入谷底,只道定然粉身碎骨,從此一了百了。不料下墜良久,突然撲通一響,竟是摔下了一個水潭之中。他從數百丈高處躍將下來,衝力何等猛烈,筆直的墜將下去,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,突然眼前一亮,似乎看到一個水洞。待要凝神再看,水深處浮力奇強,立時身不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來,便在此時,郭襄跟著跌入了潭中。

  當時的奇事一件接著一件,楊過不及細想,待郭襄浮上水面,當即伸手將她救到潭旁的岸上,問道:「小妹子,你怎麼跌到了這裏?」郭襄道:「我見你跳下來,便跟著來了。」楊過搖頭道:「胡鬧,胡鬧!你難道不怕死麼?」郭襄微笑道:「你不怕死,我也不怕死。」楊過心中一動:「難道她小小年紀,竟也對我如此情深?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雙手微微顫動。

  郭襄從懷中取出最後一枚金針,說道:「大哥哥,當日你給了我三枚金針,曾說過憑著每一枚金針,我可相求一事,你無不允。今日我來求懇:不論楊大嫂是否能和你相會,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。」說著便將金針放入他手中。

  楊過眼望手中的金針,顫聲道:「你從襄陽到這裏來,便是為我求這件事麼?」

  郭襄心中歡喜,說道:「不錯。大丈夫言而有信,你答應過我的事,可不許賴。」

  楊過嘆了一口長氣,一個人從生到死、又從死到生的經過一轉,不論死志如何堅決,萬萬不會再度求死,他上下打量郭襄,只見她全身濕透,冷得牙關輕擊,卻是滿臉喜色,於是拾了些枯枝,待要生火,但兩人身邊的火摺火絨都已浸濕了不能使用,只得道:「小妹子,你先練兩遍內功,免得寒氣入體,日後生病。」郭襄兀自不放心,問道:「你已答允了我,不再自盡了?」楊過道:「我答允了!」郭襄大喜,說道:「咱兩個一起練。」

  兩人並肩坐下,調息運氣。楊過自幼在寒玉床上習練內功,這一些寒氣自不在心上,伸手撫住郭襄背脊上的「神堂穴」,一股陽和之氣緩緩送入她體內。過不多時,郭襄只覺週身百脈,無不暢暖。

  待郭襄內息在周天搬運數轉,楊過這才問起她如何到絕情谷來。郭襄說了。楊過怒道:「這法王如此可惡,咱們覓路上去,待你大哥哥揍他個半死。」說話未了,突然空中墜下一頭大鵰,在潭中載沉載浮,受傷甚重。郭襄驚道:「是咱家的鵰兒。」跟著雌鵰飛下將雄鵰負上,第二次飛下時,楊過將郭襄扶上鵰背。他只道那鵰兒定會再來接自己上去,豈知待了良久,竟是毫沒聲息,他那裏知道雌鵰已殉情而死。

  楊過待鵰不至,當即觀看潭邊情景,一瞥之間,只見大樹上排列著數十個蜂巢。這些蜂巢比尋常的為大,而在巢畔飛來舞去的,正是昔年小龍女在古堡中馴養出來的異種玉蜂。楊過一見,禁不住「啊」的一聲驚呼出來,雙足釘在地下,移動不得,過了片刻,這才走近巢旁察看,只見蜂巢之旁糊有泥土,實是人工所為,依稀是小龍女的手跡。

  他定了定神,心想:「莫非當年龍兒躍下此谷,便在此處居住?」繞著寒潭而行,察看一遍,但見四下削壁環列,宛似身處一口大井之底,常言道:「坐井觀天」,但坐在此處,望上去盡是白雲濃霧,又怎得見天日?

  楊過折下幾根樹幹,敲打四周山壁,全無異狀,但凝神察看,發見有幾棵大樹的樹皮曾為人剝去,有些花草畔的石塊排列整齊,實非天然,霎時之間,忽喜忽憂,一顆心怦怦的跳個不住,這時已料得定小龍女定在此住過,只是悠悠十六年,到今日是否玉人無恙,有誰能說?楊過素來不信鬼神,但情急之下,終於跪了下來,喃喃祝禱:「老天啊老天,你終須保佑我再見龍兒一面。」

  禱祝一會,尋覓一會,終是不見端倪。楊過坐在樹下,支頤沉思:「倘若龍兒死了,也當會在此處留下骸骨,除非是骨沉潭底。」記得先前沉入潭時曾見到大片光亮,甚非尋常,其中當有蹊蹺,想到此處,一躍而起。

  他大聲說道:「好歹也要尋個水落石出,不見她的屍骨,此心不死。」於是縱身入潭,直往深處潛去,那潭底越深越寒,潛了一會,四周藍森森的都是玄冰。楊過雖不畏寒,但深處浮力太強,用力沖了數次,也不過再潛下數丈,始終無法到底。此時氣息漸促,於是回上潭邊,抱了一塊大石,再躍入潭中。

  這一次卻急沉而下,猛地裏眼前一亮,他心念一動,忙向光亮處游去,只覺一股急流捲著他的身子衝了過去,光亮處果然是一洞。他拋下大石,手腳齊划,那洞內卻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。他順勢而上,過不多時,「波」的一響,衝出了水面,只覺陽光耀眼,花香撲鼻,竟是別有天地,他不即爬起,遊目四顧,只見繁花青草,便如同一個極大的花園,然花影不動,幽谷無人。他又驚又喜,縱身出水,見十餘丈外有幾間茅屋。

  他提氣疾奔,但只奔出三、四步,立時收住腳步,一步步慢慢挨去,只想:「倘若在這茅屋之中仍是探問不到龍兒的消息,那便怎麼?」走得越近,腳步越慢,心底深處,實是怕這最後的指望也終歸泡影,最後走到離茅屋丈許之地,側耳傾聽,四下裏靜悄悄的,絕無人聲鳥語,惟有玉蜂的嗡嗡微響。

  待了一會,終於鼓起勇氣,顫聲道:「楊某冒昧拜謁,請予賜見。」說了兩聲,屋中無人回答。伸手輕輕一推板門,那門「呀」的一聲開了。

  舉步入內,一瞥眼間,不由得全身一震,只見屋中陳設簡陋,但潔淨異常,堂上只一桌一几,此外便無別物,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卻熟悉之極,竟與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樣。他也不加思量,自然而然的向右側轉去,果然是間小室,過了小室,是間較大的房間。房中床榻桌椅,全與古墓中楊過的臥室相同,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製,此處的卻由粗木搭成。

  但見室右有榻,是他幼時練功的寒玉床;室中凌空拉著一條長繩,是他練輕功時睡臥所用;窗前小小一几,是他讀書寫字之處。室左立著一個粗糙木櫥,拉開櫥門,只見櫥中放著幾件樹皮結成的兒童衣衫,正是從前在古墓時小龍女為自己所縫製的模樣。他自進室中,撫摸床几,早已淚珠盈眶,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。

 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,柔聲問道:「過兒,甚麼事不痛快了?」這聲調語氣,撫他頭髮的模樣,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。楊過霍地回過身來,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,雪膚依然,花貌如昨,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、魂牽夢縈的小龍女。

  兩人呆立半晌,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摟抱在一起。燕燕輕盈,鶯鶯嬌軟,是耶非耶?是真是幻?

  過了良久,楊過才道:「龍兒,你容貌一點也沒有變,我卻老了。」小龍女端目凝視,說道:「不是老了,而是我的過兒長大了。」

  ***

  小龍女年長於楊過數歲,但她自幼居於古墓,跟隨師父修習內功,屏絕思慮慾念。楊過卻飽經憂患,大悲大樂,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時,已似年貌相若。

  那古墓派玉女功養生修煉,有「十二少、十二多」的正反要訣:「少思、少念、少欲、少事、少語、少笑、少愁、少樂、少喜、少怒、少好、少惡。行此十二少,乃養生之都契也。多思則神怠,多念則精散,多欲則智損,多事則形疲,多語則氣促,多笑則肝傷,多愁則心懾,多樂則意溢,多喜則忘錯昏亂,多怒則百脈不定,多好則專迷不治,多惡則焦煎無寧。此十二多不除,喪生之本也」小龍女自幼修為,無喜無樂,無思無慮,功力之純,即是師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。但後來楊過一到古墓,兩人相處日久,情愫暗生,這少語少事、少喜少愁的規條便漸漸無法信守了。婚後別離一十六年,楊過風塵飄泊,闖蕩江湖,憂心忡忡,兩鬢星星;小龍女卻幽居深谷,雖終不免相思之苦,但究竟二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,過得數年之後,重行修煉那「十二少」要訣,漸漸的少思少念,少欲少事,獨居谷底,卻也不覺寂寞難遣,因之兩人久別重逢,反顯得楊過年紀比她為大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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