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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四


  那晚楊過和黃藥師並肩離了襄陽,展開輕功,向南疾趨,倏忽間奔出數十里之遙,卯末辰初,已到宜城。兩人來到一家酒樓,點了酒菜,共敘契闊。黃藥師說起程英、陸無雙姊妹十餘年來隱居故鄉嘉興,以傻姑為伴。他曾想攜同兩人出來行走江湖散心,兩姊妹總是不願。楊過黯然長歎,頗感內疚。

  兩人喝了幾杯。楊過說道:「黃島主,這十多年來,晚輩到處探訪你老人家的所在,想請問你一件事,直到今日,方始如願。」黃藥師笑道:「我隨意所之,行蹤不定,要找我確是不易。但不知老弟要問我何事。」楊過正要回答,忽聽得樓梯上腳步響,上來三人。

  黃、楊二人聽那腳步之聲,知道上樓的三人武功甚強,大非庸手,一瞥之下,楊過識得當先一人乃是瀟湘子,第二人面目黝黑,並不相識,第三人卻是尹克西。這時瀟湘子和尹克西也已見到楊過,兩人愕然止步,互相使個眼色,便欲下樓。

  楊過軒眉笑道:「故人久違,今日有幸相逢,何以匆匆便去?」尹克西拱了拱手,陪笑道:「楊大俠別來無恙?」瀟湘子深恨終南山上折臂之辱,這十多年來雖然功力大進,自知終非敵手,當下再也不向楊過多瞧一眼,逕自走向樓梯。

  那黑臉漢子也是忽必烈帳下有名的武士,這次與尹、瀟二人來到宜城打探消息。眼見瀟湘子滿臉怒色,當即大聲道:「瀟湘兄且請留步,既有惡客阻了清興,待小弟趕走他便是。」說著伸出大手便往楊過肩頭抓來,要提起他摔下樓去。

  楊過見他手掌紫氣隱隱,知道此人練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門,心念微動:「我何不借此三人,向黃老前輩探問南海神尼之事?」眼見他手掌將及自己肩頭,反手一搭,拍的一聲,清清脆脆的打了他個耳光。黃藥師暗吃一驚:「這一掌打得好快!」就只這麼一掌,已瞧出楊過自創武功,已卓然而成大家。只聽得「啪啪」連響,瀟湘子左右雙頰也均中掌。楊過念尹克西舉止有禮,便饒過了他。

  黃藥師笑道:「楊老弟,你新創的這路掌法可高明得緊啊,老夫意欲一睹全豹,以飽眼福。」楊過道:「正要向前輩請教。」當下身形幌動,將那路「黯然銷魂掌法」施展開來,長袖飄動,左掌飛揚,忽而一招「拖泥帶水」,忽而一招「神不守舍」,將瀟湘子、尹克西和黑臉漢子一起裹在掌風之中。那三人猶如身陷洪濤巨浪,跌跌撞撞,隨著楊過的掌風轉動,別說掙扎,竟連站定腳步也是不能,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。黃藥師舉杯乾酒,嘆道:「古人以漢書下酒,老夫今日以楊老弟的掌法下酒,豪情遠追古人矣。」

  楊過叫道:「請老前輩指點一招。」手掌一擺,掌力將瀟湘子向黃藥師身前送來。黃藥師不敢怠慢,左掌推出,將瀟湘子送了回去,只見那黑臉大漢跟著又衝近身來,於是舉杯飲了一口,回掌將他推出。楊過凝神瞧他掌法,雖然功力深厚,卻也並非出奇的精妙,心想:「我若非出全力以赴,引不出他學自南海神尼的掌法。」當下氣聚丹田催動掌力將瀟湘子、尹克西、黑臉漢子越來越快的推向黃藥師身前。

  黃藥師回了數掌,只覺那三人衝過來的勢頭便似潮水一般,一個浪頭方過,第二個更高的浪頭又撲了過來,心想:「這少年的掌力一掌強似一掌,確是武林中的奇才!」

  便在此時,那黑臉漢子忽地凌空飛起,腳前頭後,雙腳向黃藥師面門踹到。黃藥師斜掌卸力,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幌,酒杯裏的一滴酒潑了出來,跟著尹克西和瀟湘子雙雙凌空,一正一斜的撞到。黃藥師叫道:「好!」放下酒杯,右手還了一掌。

  黃、楊兩人相隔數丈,你一掌來,我一掌去,那三人竟變成了皮球玩物,給兩人的掌力帶動,在空中來往飛躍。「黯然銷魂掌」使到一半,黃藥師的「落英神劍掌法」已相形見絀,他眼見尹克西如箭般衝到,自忖掌力不足以與之相抗,伸指一彈,嗤的一聲輕響,一股細細的勁力激射出去,登時將楊過拍出的掌力化解了。他連彈三下,但聽得「撲通、撲通、撲通」三響,瀟湘子等三人摔在樓板之上,暈了過去。這「彈指神通」奇功與楊過的「黯然銷魂掌」鬥了個旗鼓相當,誰也沒能贏誰。

  兩人哈哈一笑,重行歸坐,斟酒再飲。黃藥師道:「老弟這一路掌法,以力道的雄勁而論,當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可以比擬。老夫的落英神劍掌便輸卻一籌了。」楊過連連遜謝,說道:「晚輩當年得蒙前輩指點『彈指神通』與『玉簫劍法』兩大奇功,終身受益不淺。晚輩自創這路掌法,頗有不少淵源前輩所指撥的功夫,前輩自是早已看出。聞道前輩曾蒙南海神尼指點,學得一路掌法,不知能賜晚輩一開眼界否?」

  黃藥師奇道:「南海神尼?那是誰啊?我從沒聽過此人的名頭。」

  楊過臉色大變,站起身來,顫聲說道:「難道……難道世上並無……並無南海神尼其人?」黃藥師見他神色斗然大異,倒也吃了一驚,沉吟道:「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異人?老夫孤陋寡聞,未聞其名。」

  楊過呆立不動,一顆心便似欲從胸腔中跳將出來,暗想:「郭伯母說得明明白白,說龍兒蒙南海神尼所救,原來盡是騙人的鬼話,原來都是騙我的,都是騙我的!」仰天一聲長嘯,震動屋瓦,雙目中珠淚滾滾而下。

  黃藥師道:「老弟有何為難之事,不妨明示,說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。」楊過一揖到地,哽咽道:「晚輩心亂如麻,言行無狀,須請恕罪。」長袖揚起,轉身下樓,但聽得喀喇喀喇響聲不絕,樓梯踏級盡數給他踹壞。

  黃藥師茫然不解,自言自語:「南海神尼,南海神尼?那是何人?」

  ***

  楊過放開腳步狂奔,數日間不食不睡,只是如一股疾風般捲掠而過。他自忖唯有疲累致死,才不致念及小龍女,到底日後是否再能和她相見,此時實是連想也不敢想。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濱,他心力交瘁,再也難以支持,眼見一帆駛近岸旁,當下縱身躍上,摸出一錠銀兩擲給舟子,也不問那船駛向何處,在艙中倒頭便睡。

  大江東去,濁浪滔滔,楊過所乘那船沿江而下,每到一處商市必停泊數日,下貨卸貨,原來是在長江中上落貿遷的一艘商船。楊過心中空蕩蕩的,反正是到處漫遊,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擱,在舟中只是白日醉酒,月夜長嘯,書空咄咄,不知時日之過。舟子和客商貪他多給銀兩,只道他是個落拓江湖的狂人,也不加理會。

  這一日舟抵江陰,聽得船中一個客商說起要往嘉興、臨安買絲。楊過聽到「嘉興」兩字,猛然一驚:「我父親當年在嘉興王鐵槍廟中慘被黃蓉害死,說道是『葬身鴉腹』,難道連骸骨也四散無存了?我不好好安葬亡父的骸骨,是為不孝。」言念及此,當即捨舟上陸。

  此時北方當隆冬,江南雖不若北方苦寒,卻也是遍地風雪。楊過身披蓑衣,頭戴斗笠,踏雪南行,第三日上到了嘉興。

  到得城中,已近黃昏,他找一家酒樓用了酒飯,問明王鐵槍廟的路徑,冒著漫天大雪,大踏步而行,到得鐵槍廟時已二更時分,大雪未停,北風仍緊。

  朦朦朧朧的白雪反光之下,見這廟年久失修,已破敗不堪,山門腐朽,輕輕一推,竟爾倒在一邊。走進廟去,只見神像毀破,半邊斜倒,到處蛛網灰塵,並無人居。悄立殿上,想像三十餘年之前,父親在此殿上遭人毒手,以致終身父子未能相見一面,傷心人臨傷心地,倍增苦悲。

  在廟中前前後後瞧了一遍,心想父親逝世已久,自不致再留下甚麼遺跡,走到廟後,只見兩株大樹間有座墳墓,墳墓立著一碑,墳墓和碑石都蓋滿了白雪。楊過大袖一揮,疾風掠出,碑上白雪飛散,看碑上刻字時,不由得怒火攻心,難以抑制,原來碑上刻著一行字道:「不肖弟子楊康之墓」,旁邊另刻一行小字:「不才業師丘處機書碑」。

  楊過大怒,心想:「丘處機這老道忒也無情,我父既已死了,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過?我父卻又如何不肖了?哼,肖你個牛鼻子老道有甚麼好處?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殺一場,此恨難消。」手掌揚起,便要往墓碑拍落。

  ***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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