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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大戰襄陽(4)


  楊過待雕不至,當即觀看潭邊情景,一瞥眼間,只見大樹上排列著數十個蜂巢。這些蜂巢比尋常的為大,而在巢畔飛來舞去的,正是昔年小龍女在古墓中馴養的異種玉蜂。楊過一見,禁不住「啊」的一聲驚呼出來,雙足釘在地下,移動不得,過了片刻,這才走近巢旁察看,只見蜂巢之旁糊有泥土,實是人工所為,依稀是小龍女的手跡。

  他定了定神,心想:「遮莫當年龍兒躍下此穀,便在此處居住?」繞著寒潭而行,察看一遍,但見四下削壁環列,宛似身處一口大井之底,常言道「坐井觀天」,但坐在此處,望上去盡是白雲濃霧,又怎得見天日?

  楊過折下幾根樹幹,敲打四周山壁,全無異狀,但凝神察看,發見有幾棵大樹的樹皮曾為人剝去,有些花草畔的石塊排列整齊,實非天然,霎時之間,忽喜忽憂,一顆心怦怦的跳個不住,這時已料得定小龍女定在此處住過,只是悠悠一十六年,到今日是否玉人無恙,有誰能說?楊過素來不信鬼神,但情急之下,終於跪了下來,喃喃祝禱:「老天啊老天,你終須保佑我再見龍兒一面。」

  禱祝一會,尋覓一會,終是不見端倪。楊過坐在樹下,支頤沉思:「倘若龍兒死了,也當在此處留下骸骨,除非是骨沉潭底。」記得先前沉入潭時曾見到大片光亮,甚非尋常,其中當有蹊蹺,想到此處,一躍而起。

  他大聲說道:「好歹也要尋個水落石出,不見她的屍骨,此心不死。」於是縱身入潭,直往深處潛去,那潭底越深越寒,潛了一會,四周藍森森的都是玄冰。楊過雖不畏寒,但深處浮力太強,用力沖了數次,也不過再潛下數丈,始終無法到底。此時氣息漸促,於是回上潭邊,抱了一塊大石,再躍入潭中。

  這一次卻急沉而下,猛地裡眼前一亮,他心念一動,忙向光亮處遊去,只覺一股急流卷著他的身子沖了過去,光亮處果是一洞。他拋下大石,手腳齊劃,那洞內卻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。他順勢劃上,過不多時,波的一響,沖出了水面,只覺陽光耀眼,花香撲鼻,竟是別有天地。他不即爬起,游目四顧,只見繁花青草,便如一個極大的花園,然花影不動,幽谷無人。他又驚又喜,縱身出水,見十餘丈外有間茅屋。

  他提氣疾奔,但只奔出三四丈,立時收住腳步,一步步慢慢挨去,只想:「倘若在這茅屋之中仍是探問不到龍兒的消息,那便怎麼?」走得越近,腳步越慢,心底深處,實是怕這最後的指望也終歸泡影,最後走到離茅屋丈許之地,側耳傾聽,四下裡靜悄悄地,絕無人聲鳥語,惟有玉蜂的嗡嗡微響。

  待了一會,終於鼓起勇氣,顫聲道:「楊某冒昧拜謁,請予賜見。」說了兩聲,屋中無人回答。伸手輕輕一推板門,那門呀的一聲開了。

  舉步入內,一瞥眼間,不由得全身一震,只見屋中陳設簡陋,但潔淨異常,堂上只一桌一幾,此外便無別物,桌幾放置的方位他卻熟悉之極,竟與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樣。他也不加思量,自然而然的向右側轉去,果然是間小室,過了小室,是間較大的房間。房中床榻桌椅,全與古墓中楊過的臥室相同,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,此處的卻是粗木搭成。

  但見室右有榻,是他幼時練功的寒玉床;室中淩空拉著一條長繩,是他練輕功時睡臥所用;窗前小小一幾,是他讀書寫字之處。室左立著一個粗糙木櫥,拉開櫥門,只見櫥中放著幾件樹皮結成的兒童衣衫,正是從前在古墓時小龍女為自己所縫製的模樣。他自進室中,撫摸床幾,早已淚珠盈眶,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。

 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,柔聲問道:「過兒,甚麼事不痛快了?」這聲調語氣,撫他頭髮的模樣,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。楊過霍地回過身來,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,雪膚依然,花貌如昨,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、魂牽夢縈的小龍女。

  兩人呆立半晌,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摟抱在一起。燕燕輕盈,鶯鶯嬌軟,是耶非耶?是真是幻?

  過了良久,楊過才道:「龍兒,你容貌一點也沒變,我卻老了。」小龍女端目凝視,說道:「不是老了,是我的過兒長大了。」

  小龍女年長於楊過數歲,但她自幼居於古墓,跟隨師父修習內功,屏絕思慮欲念。楊過卻飽曆憂患,大悲大樂,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時,已似年貌相若。

  那古墓派玉女功養生修煉,有「十二少、十二多」的正反要訣:「少思、少念、少欲、少事、少語、少笑、少愁、少樂、少喜、少怒、少好、少惡。行此十二少,乃養生之都契也。多思則神怠,多念則精散,多欲則智損,多事則形疲,多語則氣促,多笑則肝傷,多愁則心懾,多樂則意溢,多喜則忘錯昏亂,多怒則百脈不定,多好則專迷不治,多惡則焦煎無寧。此十二多不除,喪生之本也。」小龍女自幼修為,無喜無樂,無思無慮,功力之純,即是師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。但後來楊過一到古墓,兩人相處日久,情愫暗生,這少語少事、少喜少愁的規條便漸漸無法信守了。婚後別離一十六年,楊過風塵飄泊,闖蕩江湖,憂心悄悄,兩鬢星星;小龍女卻幽居深谷,雖終不免相思之苦,但究竟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,過得數年後,重行修煉那「十二少」要訣,漸漸的少思少念,少欲少事,獨居穀底,卻也不覺寂寞難遣,因之兩人久別重逢,反顯得楊過年紀比她為大了。

  小龍女十六年沒說話,這時說起話來,竟然口齒不靈。兩人索性便不說話,只是相對微笑。楊過到後來熱血如沸,拉著小龍女的手,奔到屋外,說道:「龍兒,我好快活。」猛地躍起,跳到一棵大樹之上,連翻了七八個筋斗。

  這一下喜極忘形的連翻筋斗,乃楊過幼時在終南山和小龍女共居時的頑童作為,十多年來他對此事從來沒想起過,那料到今日人近中年,突然又來這麼露了一手。只是他武功精湛,身子在半空中矯夭騰挪,自然而然顯出了上乘輕功。小龍女縱聲大笑,甚麼「少語、少笑、少喜、少樂」的禁條,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。

  小龍女從身邊取出手帕,本來在終南山之時,楊過翻罷筋斗,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,小龍女總是拿手帕給他抹去額上汗水,這時見他走近,臉不紅,氣不喘,哪裡有甚麼汗水?但她還是拿手帕替他在額頭抹了幾下。

  楊過接過手帕,見是用樹皮的經絡織成,甚為粗糙,想像她這些年來在這穀底的苦楚,不禁心酸難言,輕輕撫著她頭髮,說道:「龍兒,也真難為你在這裡挨了一十六年。」

  小龍女幽幽歎了口氣,說道:「倘若我不是從小在古墓中長大,這一十六年定然挨不下來。」

  兩人並肩坐在石上互訴別來情事。楊過不住口的問這問那。小龍女講了一會話,言語漸漸靈便,才慢慢將這一十六年中的變故說了出來。

  那日楊過將半枚絕情丹拋入穀底,小龍女知他為了自己中毒難治,不願獨生。當晚她思前想後,惟有自己先死,絕了他的念頭,才得有望解他體內情花之毒。但倘若自己露了自盡的痕跡,只有更促他早死,思量了半夜,於是用劍尖在斷腸崖前刻了那幾行字,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約,這才縱身躍入深谷。當時她想,如果楊過天幸得保性命,隔了長長的十六年後,即使對自己相思不減,想來也決不致再圖殉情。

  她說到這裡,楊過歎道:「你為甚麼想到一十六年?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約,咱們豈不是能早見八年?」小龍女道:「我知你對我深情,短短八年時光,決計沖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。唉,哪想到雖隔一十六年,你還是跳了下來。」楊過笑道:「可知一個人還是深情的好。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,只不過在斷腸崖前大哭一場,就此別去,那麼咱倆終生不能再見了。」小龍女道:「冥冥之中,自有天意。」兩人出死入生,經歷如此劇變之後,終能相聚,這時坐在石上相偎相倚,心中都是深深感謝蒼天眷顧。

  兩人默然良久。楊過又問:「你躍入這水潭之中,便又怎樣?」小龍女道:「我昏昏迷迷的跌進水潭,浮起來時給水流沖進冰窖,通到了這裡,自此便在此處過活。這裡並無禽鳥野獸,但潭中水產豐盛,穀底水果食之不盡,只是沒有布帛,只能剝樹皮做衣衫了。」

  楊過道:「那時你中了冰魄銀針,劇毒浸入經脈,世上無藥可治,卻如何在這穀底居然好了?」他凝視小龍女,雖見她容顏雪白,殊無血色,但當年中毒後眉間眼下的那層隱隱黑氣卻早已褪盡。

  小龍女道:「我在此處住了數日後,毒性發作,全身火燒,頭痛欲裂,當真支援不住,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燭之夕,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運經脈,雖然不能驅毒,卻可稍減煩惡苦楚。這裡潭底結著萬年玄冰,亦有透骨之寒,於是我潛回冰窖,在那邊耽了一會,竟然頗有效驗。此後時常回到墮下來時的水潭之旁,向上仰望,總盼能得到一點你的訊息。有一日忽見穀頂雲霧中飛下幾隻玉蜂,那自是老頑童攜到絕情穀中來玩弄而留下的。我宛如見到好友,當即構築蜂巢,招之安居。後來玉蜂愈來愈多。我服食蜂蜜,再加上潭中的白魚,覺得痛楚稍減,想不到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魚,正是驅毒的良劑,如是長期服食,體內毒發的次數也漸漸加長。初時每日發作一兩次,到後來數日一次,進而數月一發,最近五六年來居然一次也沒再發,想是已經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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