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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(2)


  梁長老笑道:「童大哥,咱們今日不是擺擂臺。倘若童大哥不願做敝幫幫主,便請下臺去罷。」童大海腦袋一擺,說道:「這明明是個擂臺,誰說不是擂臺?你不許俺出手,怎地又叫人上臺?」梁長老還待要說,童大海道:「好,你要跟我動手也好!」呼的一拳,迎面向梁長老擊去。梁長老後躍避開,笑道:「我這幾根老骨頭,怎受得起童大哥一拳?」童大海笑道:「我原說你不成,趁早站開些……」他話未說完,台口人影一閃,已站著一名衣衫襤褸的化子。

  這化子三十來歲年紀,背負六隻布袋,是梁長老嫡傳的徒孫,性子暴躁,平素對師祖又敬若神明,眼見千斤鼎童大海對師祖無禮,當下便按捺不住,躍上臺來,冷冷的道:「我師祖不能跟後輩動手。童大哥,還是我接你三拳罷!」

  童大海喝道:「再好也沒有!」也不問他姓名,提起醋缽大的拳頭,叫道:「看招!」便往他胸口錘了過去。那化子轉身踏上一步,波的一聲悶響,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袋。童大海只感到著拳之處軟膩滑溜,心下奇怪,喝道:「你袋中放著甚麼玩意?」那化子冷冷的道:「叫化子捉甚麼?」童大海吃了一驚,失聲道:「蛇……蛇……」那化子道:「不錯,是蛇!」童大海想起适才這一拳,不禁有些噁心,第二拳打出去時抬手直擊面門,豈知這化子縱身一躍,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,又將背心向著他。

  童大海生怕拳頭被袋中大蛇咬著,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蛇的毒牙,硬生生將拳頭收轉,舉掌在胸口一擋,右腿踢向對方下盤。那化子見他發毛,暗暗好笑,側身在臺上一滾,背負的布袋也靠上他的小腿。這袋中的大蛇其實甚是馴善,毒牙早已拔去,但童大海哪裡知道,連聲大叫,雙足亂跳。那化子右臂長處,已抓住他胸口,順勢運勁,喝道:「伍子胥高舉千斤鼎!」將他身子舉在半空。

  童大海慌亂中被對方抓住了胸口「紫宮穴」,登時全身酸軟,無法動彈,空自怒氣衝天,卻發不得威。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號叫做「千斤鼎」,再見了他這副狼狽情狀,登時全場哄笑。梁長老忍笑向那化子喝道:「快放下,休得無禮!」那化子道:「是!」將童大海放在臺上,一縱下臺,鑽入了人叢。

  童大海滿臉漲成了紫醬色,指著台下罵道:「賊化子,再來跟童大爺真刀真槍的打過啊,這般鬼鬼祟祟,算是甚麼好漢?臭叫化,瘟叫化!」他不住口的只罵化子,台下數千丐幫弟子卻人人只感有趣,無人理會於他。

  突然間一條人影輕飄飄的縱上高臺,左足在台緣一立,搖搖晃晃的似欲摔跌下來。童大海心地卻好,叫道:「小心!」上前伸手欲扶。他哪知這人有意在群英之前顯一手上乘武功,手掌剛搭上那人左臂,那人一勾一帶,拖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「倒跌金剛」。童大海身不由主的向台外直飛出去,砰的一聲,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下。眾人瞧那人時,但見他衣飾修潔,長眉俊目,原來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。

 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,見他這招大擒拿手雖然巧妙灑脫,但行徑輕狂,大違忠厚之道,心下不悅,臉色便沉了下來。果然台下有多人不服,台東台西同時響起了三個聲音,叫道:「好俊功夫,兄弟來領教幾招!」「這算甚麼?」「人家好意扶你,你卻施暗算!」發話聲中,三個人同時躍上臺來。

  武修文學兼郭靖、黃蓉兩家,又是家學淵源,得父親與師叔授了一陽指神技,這時在後輩英雄中實已是第一流的人才,見三人齊至,心下暗暗歡喜,尋思:「我同時敗此三人,方顯得功夫。」反而怕這三人分別來鬥,當下更不說話,身形晃動,刹時之間向上臺的三人每人發了一招。那三人尚未站穩,敵招卻倏忽已至,急忙舉手招架。武修文不待對方緩過手來,雙掌翻飛,竟然以一圍三,將三個對手包圍在垓心,自己占了外勢。那三人互相擠撞,拳腳越加難以施展。台下群雄相顧失色,均想:「郭大俠名震當世,果然名不虛傳,連教出來的徒兒也這般厲害?」

  那三個人互相不識,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,被武修文一圍住,無法呼應照顧,反而各自牽制。三人連沖數次,始終搶不出武修文以綿密掌法構成的包圍圈子。

  完顏萍在台下見丈夫已穩占上風,心中自是歡喜。郭芙卻道:「這三個人膿包,當然不是小武哥哥的敵手。其實他何必這時候便逞英雄,耗費了力氣?待會有真正高手上臺,豈不難以抵敵?」完顏萍微笑不語。

  耶律燕平時極愛和郭芙鬥口,嫡親姑嫂,互不相讓,這時早猜中了嫂子的心意,說道:「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,待他不成了,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。他又不成了,我哥哥這才上臺,獨敗群雄,讓你安安穩穩的做個幫主夫人,何等不美?」郭芙臉上一紅,說道:「這許多英雄豪傑,誰不想當幫主?怎說得上『安安穩穩』四字?」

  耶律燕道:「其實呢,也不用我哥哥上臺。」郭芙奇道:「怎麼?」耶律燕道:「剛才梁長老不是說的麼?當年丐幫大會君山,師母還不過十多歲,便以一條竹棒打得群雄束手歸服,當上了幫主。常言道:有其母必有其女。嫂子啊!還是你上臺去,比我哥哥更成。」郭芙嗔道:「好!小油嘴的,你取笑我。」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癢。耶律燕往耶律齊背後一躲,笑道:「幫主救命,幫主救命,幫主夫人這要謀財害命啦。」

  這時郭芙、武氏兄弟等都已三十餘歲,但自來玩鬧慣了的,耶律燕、完顏萍雖均已生兒育女,一見面仍是嘻嘻哈哈,興致不減當年。

  黃蓉早已在大校場四周分佈丐幫弟子,吩咐見有異狀立即來報。她坐在郭靖身旁,時時放眼四顧,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入場來。她一直擔心聖因師太、韓無垢、張一氓等這一干人前來搗亂,但時屆未末申初,四下裡無一動靜,尋思:「那一干人來襄陽到底為的甚麼?若說有甚麼圖謀,怎的仍不見有絲毫端倪?如說真的來為襄兒祝壽,世間決無是理。」轉頭看臺上時,只見武修文已將兩人擊下臺來,剩下一人苦苦撐持,料得五招之內也須落敗,心想:「今日天下群雄以武會友,為爭丐幫幫主,最後卻不知是誰奪得魁首,獨佔鰲頭?」

  ***

  其時台下數千英雄心中,個個存的都是這個念頭,但在郭府後花園中,卻有一人始終沒想到這件大事。小郭襄一直在想:「今日是我十六歲生日。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針給他,要他今兒來見我一面,他當時親口答應了,怎地到這時還不來?」

  她坐在芍藥亭中,臂倚欄幹,眼見紅日漸漸西斜,心想:「今日已過去了大半天,他就算立刻到來,最多也只有半天相聚。」眼望著地下的芍藥花影,兩枚手指拈著剩下的一枚金針,輕輕說道:「我還能求他一件事……但說不定他壓根兒就已把我忘了,連今天要來看我都沒記得,這第三件事還說甚麼?」轉念又想:「不會的,決計不會。他是當世大俠,最重言諾,怎能說過的話不算?再過一會兒,唔,只再過一會兒,他一定便會前來瞧我。」想到不久便能和他見面,不由得暈生雙頰,拈著金針的手指微微發顫。

  她輕輕歎了口氣,一個念頭終是排遣不去:「他雖重言諾,可是我終究是個小姑娘啊。他答應的話倘是對爹爹說的,無論怎麼也定會信守。但是我呢,我這個小東邪郭襄,在他眼中算得是甚麼?只不過是個異想天開小女孩兒罷啦。這時他便算記得我的話,也不過是哈哈一笑,搖頭說道:『胡鬧,胡鬧!』」

  芍藥亭畔,小郭襄細數花影,情思困困。大校場中,黃蓉兀自在反復推想:「羊太傅廟中芙兒、襄兒遇險,得逢高人暗中解救。靖哥哥說,當世只二人有此剛猛內力,但洪七公恩師已故,靖哥哥更加不是。難道邀集這些旁門左道之士來給襄兒祝壽的,並非那個殺死尼摩星的高手?然則此人是誰?老頑童周伯通雖愛玩鬧,行事無此細密;一燈大師端嚴方正,決無如此閒情逸致;西毒歐陽鋒、慈恩和尚裘千仞都已亡故,竟難道是爹爹?」

  她與父親已十餘年不見。黃藥師便如閑雲野鶴,漫遊江湖,誰也不知他的行蹤。說到這件事的古怪難測,倒與他的生性頗有幾分相似。黃藥師名震江湖數十年,乃是出名的「黃老邪」,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,倘若他出面招集,那些人非賣他的老面子不可。她想到這裡,一呆之下,不自禁的又驚又喜。按理說黃藥師決不會來跟女兒和外孫女如此胡鬧,但他一生行事從來不可以常理推斷,當真如天外神龍,矯夭變幻,黃蓉雖是他的親生女兒,卻也往往莫測高深。他大舉邀人來給外孫女兒祝壽,說不定自有深意呢?

  她想到這裡,向郭芙招了招手,命她過來,低聲問道:「你妹子在風陵渡出去了一日兩夜,她回來後,有沒說起外公甚麼事?」郭芙一怔,道:「外公?沒有啊!妹子連外公的面也沒見過。」黃蓉道:「你仔細想想,她在風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齊出去,到底還講到誰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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