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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針(5)


  待郭芙、郭襄姊妹分別回房休息,黃蓉道:「靖哥哥,咱們二小姐心中有事瞞著咱們,你知道麼?」郭靖奇道:「瞞甚麼?」黃蓉道:「自從她北上送英雄帖回來,常常獨個兒呆呆出神,今晚說話的神氣更是古怪。」郭靖道:「她受了驚嚇,自會心神不定。」

  黃蓉道:「不是的。她一會子羞澀靦腆,一會子又口角含笑,那決不是驚嚇,她心中實是說不出的歡喜。」郭靖道:「小孩兒家忽得高人援手,自會乍驚乍喜,那也不足為奇。」黃蓉微微一笑,心道:「這種女孩兒家的情懷,你年輕時尚且不懂,到得老來,更知道些甚麼?」當下夫妻倆轉過話題,商量了一番佈陣禦敵的方略,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賓客,如何安排席次,這才各自安寢。

  黃蓉躺在床中,念著郭襄的神情,總是難以入睡,尋思:「這女孩兒生下來的當日便遭劫難,我總擔心她一生中難免會有折磨,差幸十六年來平安而過,難道到此刻卻有變故降到她身上麼?」再想到強敵壓境,來日大難,合城百姓都面臨災禍,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,也可有所提防,而這女孩兒偏生性兒古怪,她不願說的事,從小便決不肯說,不論父母如何誘導責駡,她總是小臉兒漲得通紅,絕不會吐露半句,令得父母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。

  黃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,悄悄起身,來到城邊,令看守城門的軍士開城,徑往城南的羊太傅廟來。

  時當四鼓,鬥轉星沉,明月為烏雲所掩。黃蓉手持一根白蠟短杆,展開輕功,奔上峴山,離羊太傅廟尚有數十丈,忽聽得「墮淚碑」畔有說話之聲。黃蓉伏低身子,悄悄移近,離碑數丈,躲在一株大樹之後,不再近前。

  只聽一人說道:「孫三哥,恩公叫咱們在墮淚碑相候,這碑為甚麼起這麼一個彆扭名字?可挺不吉利的。」那姓孫的道:「恩公生平似乎有件甚麼大不稱心之事,因此見到甚麼斷腸、憂愁、墮淚的名稱,便容易掛在心上。」先一人道:「以恩公這等本領,天下本該再也沒甚麼難事了,可是我見到他的眼神,聽他說話的語氣,似乎心中老是有甚麼事不開心。這『墮淚碑』三字,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兒。」

  那姓孫的道:「那倒不是。我曾聽說鼓兒書的先生說道:三國時襄陽屬於魏,守將羊祜功勞很大,官封太傅,保境安民,恩澤很厚。他平日喜到這峴山遊玩,去世之後,百姓記著他的惠愛,在這峴山上起了這座羊太傅廟,立碑紀德。眾百姓見到此碑,想起他生平的好處,往往失聲痛哭,因此這碑稱為『墮淚碑』。陳六弟,一個人做到羊太傅這般,那當真是大丈夫了。」那姓陳的道:「恩公行俠仗義,五湖四海之間,不知有多少人受過他的好處。要是他在襄陽做官,說不定比羊太傅還要好。」姓孫的微微一笑,說道:「襄陽郭大俠既保境安民,又行俠仗義,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們恩公兩人的長處了。」

  黃蓉聽他們稱讚自己丈夫,不禁暗自得意,又想:「不知他們說的恩公是誰?難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兒的那人麼?」

  只聽那姓孫的又道:「咱哥兒倆從前和恩公作對,後來反蒙他救了性命,恩公這待敵如友的心腸,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。說『三國』故事的那先生還道:羊祜守襄陽之時,和他對抗的東吳大將是陸遜的兒子陸抗。羊祜派兵到東吳境內打仗,割了百姓的稻穀作軍糧,一定賠錢給東吳百姓。陸抗生病,羊祜送藥給他,陸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。部將勸他小心,他說:『豈有鴆人羊叔子哉?』服藥後果然病便好了。羊叔子就是羊祜。因他人品高尚,敵人也敬重他。羊祜死時,連東吳守邊的將士都大哭數天。這般以德服人,那才叫英雄呢。」

  姓陳的摸著碑石,連聲歎息,悠然神往,過了半晌,說道:「恩公叫咱們到此相會,想來也是為了仰慕羊太傅的為人了?」那姓孫的道:「我曾聽恩公說,羊祜生平有一句話,最是說到了他心坎兒中。」姓陳的忙問:「甚麼話啊?你慢慢說,我得用心記一記。連恩公也佩服,這句話定是非同小可。」

  那姓孫的道:「當年陸抗死後,吳主無道,羊祜上表請伐東吳,既可救了東吳百姓,又乘此統一天下,卻為朝中奸臣所阻,因此羊祜歎道:『天下不如意事,十常居七八』,恩公所稱賞的便是這句話了。」那姓陳的沒料到竟是這麼一句話,頗有點失望,咕噥了幾句,突然大聲道:「孫三哥,羊祜,羊祜,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……」那姓孫的喝道:「禁聲!有人來了。」

  黃蓉微微一驚,果聽得山腰間有人奔跑之聲,她心想:「與『羊祜』音同字不同,難道竟是『楊過』?不,決計不會,過兒的武功便有進境,也決計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。這人想說的不會是『音同字不同』。」

  過不多時,只聽上山那人輕拍三下手掌,那姓孫的也擊掌三聲為應。那人走到墮淚碑前,說道:「孫陳兩位老弟,恩公叫你們不必等他了,這裡有兩張恩公的名帖,請兩位立即送去。孫三弟這張送去河南信陽府趙老爵爺處,陳六弟這張交湖南常德府烏鴉山聾啞頭陀,便說請他們兩位務須於十天之內趕到此處聚會。」孫陳兩人恭恭敬敬的答應了,接過名帖,藏入懷內。

  這幾句話一入黃蓉耳內,更令她大為驚詫,信陽府趙老爵爺乃宋朝宗室後裔,太祖三十二勢長拳和十八路齊眉棒是家傳絕技,他是襲爵的清貴,向不與江湖武人混跡。烏鴉山聾啞頭陀則是三湘武林名宿,武功甚強,只因又聾又啞,卻也從來不與外人交往。這次襄陽英雄大宴,郭靖與黃蓉明知這二人束身隱居,決計不會出山,但敬重他們的名望,仍是送了英雄帖去,果然兩人回了書信,婉言辭謝,難道這甚麼「恩公」真有這般天大的面子,單憑一紙名帖,便能呼召這兩位山林隱逸高士於十天之內趕到?

  黃蓉心念一轉,深有所憂:「英雄大宴明日便開,這人召聚江湖高手來到襄陽,有何圖謀?莫非是相助蒙古,不利於我麼?」但想趙老爵爺和聾啞頭陀雖然性子孤僻,卻決非奸邪之徒,那「恩公」倘若便是暗助襄兒殺斃尼摩星的,正是我輩中人。

  她正自沉吟,只聽那三人又低聲說了幾句,因隔得遠了,聽不明白,但聽得那姓陳的道:「……恩公從不差遣咱們幹甚麼事,這一回務必……大大的風光熱鬧……掙個面子……咱們的禮物……」其餘的話便聽不見了。那姓孫的大聲道:「好,咱們這便動身,你放心,決計誤不了恩公的事。」說著三人便快步下山。

  黃蓉於那「恩公」是甚麼來歷實是想不到絲毫頭緒,卻又不願打草驚蛇,擒住那三人來逼問。待三人去遠,走進廟內,前後察看了一遍,不見有何異狀,料來因敵軍逼近,廟內的火工廟祝均已逃入城中,是以闃無一人。出廟回城時,天色已然微明瞭。

  將近西門外的岔路,迎面忽見兩騎快馬急沖而來,黃蓉閃身讓在路邊,只見馬上乘的是兩個精壯漢子。兩乘馬奔到岔路處,一個馬頭轉向西北,另一個馬頭轉向西南,便要分道而行。只聽一個漢子道:「你記得跟張大胯子說,漢口吹打的,唱戲的,做傀儡戲的,全叫他自己帶來,別忘了帶掛燈結彩的巧匠。」另一個笑道:「你別盡叮囑我,你叫的川菜大師傅若是到遲了一天,就算恩公饒了你,大夥兒全得跟你過不去。」那人笑道:「嘿,那還差得了?遲到一天,割下我的腦袋來切豬頭肉。」兩人說著一抱拳,分道縱馬而去。

  黃蓉緩緩入城,心下更是嘀咕:「早聽說張大胯子是漢口一霸,交結官府,手段豪闊,附近山寨豪客都賣他的面子,怎地這『恩公』一句話便能叫得他來?他們大張旗鼓,到底要幹甚麼?」突然間心頭一凜,叫道:「是了,是了!必是如此。」

  她回進府中,問郭靖道:「靖哥哥,咱們可是漏送了一張帖子?」郭靖奇道:「怎地漏送了帖子,咱們反複查了幾遍,不會有遺漏的啊。」黃蓉道:「我也這麼想。咱們生恐得罪了哪一位好漢,便是沒多大名望的腳色,以及明知決不會來的數十位洗手退隱的名宿,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。可是今日所見,明明是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心中不憤,也要在襄陽城中來辦個英雄大宴,跟咱們鬥上一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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