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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三


  楊過俯身拾起花朵,只見花下有個紙包,忙打開紙包,裏面包著一束深紫色的小草,正是情花樹下的斷腸草。他心中怦怦亂跳,拿著那張包草的白紙翻來覆去細看,上面並無字跡,忽聽得隔崖陸無雙叫道:「楊大哥,你在那邊幹麼啊?」楊過一回頭,猛見崖壁上用劍尖刻著兩行字,一行大的寫道:「十六年後,在此重會,夫妻情深,勿失信約。」另一行較小的字寫道:「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,珍重萬千,務求相聚。」

  楊過癡癡的望著那兩行字,一時間心慌意亂,實不明是何用意,心想:「她約我十六年後在此重會,那麼她到那裏去了呢?她身中劇毒,難以痊可,十天半月都未必捱得到,怎能有十六年之約?她明明知道我已將絕情丹摔去,又怎能期我於十六年之後?」他越想心緒越亂,身子搖搖欲墜。

  眾人在對崖見他如癡如狂,深怕他一個失足,便此墜入谷底深淵。倘若過去相勸,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,如楊過真的發起狂來,他武功又高,無人制得他住,勢必被他一同拖墜深淵。黃蓉眉頭微蹙,對程英道:「師妹,他似乎還肯聽你話。」程英點點頭,道:「是!我過去瞧瞧。」說著飛身上了石樑,向楊過走去。

  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,大聲喝道:「誰也不許過來!」猛地轉身,眼中射出兇光。程英柔聲道:「楊大哥,是我啊。我只是助你找尋楊大嫂,別無他意。」楊過凝視著程英,過了半晌,眼色漸漸柔和。

 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,道:「這朵紅花,是楊大嫂留下的麼?」楊過道:「是啊。為甚麼要十六年?為甚麼要十六年?」程英緩步走到崖上,順著楊過的目光,向石壁上那兩行字低聲讀了一遍,也是大惑不解,說道:「郭夫人足智多謀,料事如神,誰也比她不上。咱們問她去,必有明解。」楊過道:「不錯。石樑滑溜,你腳下小心。」當下飛身過了對山,將崖壁的兩行字對黃蓉說了。

  黃蓉默默沉思了一會,突然兩眼發亮,雙手一拍,笑道:「過兒,大喜,大喜!」楊過驚喜交集,顫聲道:「你說……說是喜訊麼?」黃蓉道:「這個自然。龍家妹子遇到了南海神尼,當真是曠世奇緣。」楊過臉色迷惘,問道:「南海神尼?那是誰?」

  黃蓉道:「南海神尼是佛門中的大聖,佛法與武功上的修為俱是深不可測。只因她足跡罕履中土,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極少有人知她老人家的大名。我爹爹當年曾見過她一面,承蒙授以一路掌法,一生受用無窮,嗯,那是十六、三十二,不錯,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了。」楊過將信將疑,喃喃的道:「三十二年?」

  黃蓉道:「是啊,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歲高齡。我爹爹說,每隔十六年,她老人家便來中土一行,惡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。好人遇到了,她老人家必有慈悲。龍家妹子這等美艷如仙的人物,她老人家定是十分歡喜,將她收作徒兒,帶到南海去了。」楊過喃喃的道:「隔十六年,隔十六年。一燈大師,此事當真麼?」一燈「嗯」的一聲。

  黃蓉搶著道:「這位神尼佛法雖深,脾氣卻有點古怪。大師,你見過她老人家麼?」一燈搖頭道:「老衲無緣,未曾得見。」黃蓉嘆道:「她老人家便是有一點不通情理,想人家少年夫妻,如花年華,卻要他們生生的分隔十六年,那不是太殘忍了麼?龍妹妹武功已這麼高,再學十六年,難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貼貼才罷手麼?」說著哈哈一笑。

  楊過道:「不,郭伯母,那倒不是的。」黃蓉道:「怎麼?」楊過道:「龍兒毒入臟腑,性命難保,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,那麼這十六年之中,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驅除她體內劇毒。我總道……總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。」

  黃蓉嘆了口氣,說道:「芙兒莽撞傷人,我……我真是慚愧無地。過兒,你這番猜測似乎更近情理。龍妹妹毒入臟腑,神尼便有仙丹妙藥,也非短時能將劇毒除盡。只盼她早日康復,神尼忽發善心,不用這麼久,便放她和你相會了。」

  楊過從未聽說過「南海神尼」的名字,心頭恍恍惚惚,欲待不信,但花草在手,字跡在石,卻是千真萬確之事。小龍女如真遇到不測,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約?他沉吟半晌,又問:「郭伯母,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?她又怎地不在壁上書下真情,也好免我牽掛?」

  黃蓉道:「我是從『十六年後』這四字中推想出來的。我只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,除她之外,並無別人有此等奇習。一燈大師,你想得起另有旁人麼?」一燈搖頭道:「沒有。」黃蓉道:「這位神尼連她名字也不准旁人提,怎許龍妹妹在石上書她名號?就可惜這斷腸草不知能否解得你體內之毒,倘若……唉,十六年後龍妹妹欣然歸來,要是見不到你,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。」

  楊過眼眶中淚水充盈,望出來模糊一片,依稀若見對面崖上有個白影徘徊,似是十六年後小龍女在此尋覓,卻是失望傷心,尋不到自己。一陣冷風吹來,他機伶伶打個冷戰,毅然道:「郭伯母,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,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駐錫何處?」

  黃蓉道:「你千萬莫作此想,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島豈容外人涉足?而男子一登此島,更是立招殺身之禍。我爹爹頗蒙神尼青目,也從未敢赴大智島拜謁。龍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,相見有日,十六年彈指即過,又何必急在一時?」

  楊過瞪著黃蓉,厲聲道:「郭伯母,你這番話到底是真是假?」黃蓉道:「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跡,若非龍家妹子所書,我說的自然也未必是真。」楊過道:「那字跡沒錯。她寫我這『楊』字,右邊那『日』字下總是少寫一畫,這不是別人假冒的。」黃蓉拍手道:「那便好了。不瞞你說,我只覺此事太過湊巧,一直還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來讓你寬心的呢。」

  楊過低頭沉思半晌,說道:「好,我便服這斷腸草試試,倘若無效,十六年後,請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罷。」轉頭向朱子柳說道:「朱大叔,但不知這草如何服法?」

  朱子柳只知這斷腸草劇毒無比,如何用來以毒攻毒卻全無頭緒,向一燈道:「師父,此事須聽你老人家示下。」

  一燈伸出右手食指,在楊過的「少海」、「通里」、「神門」、「少沖」四處穴道上緩緩各點一指。這四穴都屬於陽氣初生的「手少陽心經」。楊過但覺一股暖氣自四穴通向胸口,心中悶塞之意立時大減。一燈道:「情花之毒既與心意相通,料想斷腸草解毒之時也必攻心。我點你四穴,護住心脈。你先服一棵試試。」楊過躬身道謝。一燈嘆道:「我師弟若在,他必能配以君臣調和的良藥,也不用咱們這般提心吊膽的暗中摸索了。」

  楊過當得悉天竺僧被李莫愁打死之時,料知小龍女無法治愈,死志早決,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約,求生意念復又大旺,於是取出一棵斷腸草來,放入口中慢慢咀嚼,但覺奇臭無比,而其味苦極,遠勝黃蓮。他連草帶汁吞入肚中。此前他不願獨活,這時卻惟恐先死,只怕十六年後小龍女重來斷腸崖時找不到自己,那時她傷心失望,如何能忍?當即盤膝坐下,潛運內力,護住心脈和丹田,過不多時,腹中猛地一動,跟著便大痛起來。

  這痛楚就如千萬枚鋼針同時在腹中扎刺,又如肚腸寸寸斷絕,「斷腸」二字,實非虛言。楊過一聲不哼,出力強忍,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,疼痛更遍及全身,四肢百骸,盡受荼毒,但一塊心田始終暖和舒暢,足見一燈大師的一陽指神功實是精深卓絕。這番疼痛足足持續了小半個時辰,他才覺痛楚又漸漸回歸肚腹,忽地哇的一聲,吐出一大口血來。這口血殷紅燦爛,比尋常人血鮮艷得多。

  程英、陸無雙等見他吐血,都是「啊」的一聲輕呼。一燈大師卻是臉有喜色,低聲道:「師弟,師弟,你雖身死,仍有遺惠於人。」楊過一躍而起,道:「我這條命是天竺神僧、大師和郭伯母三位救的。」

  陸無雙喜道:「你身上的毒質都解去了嗎?」楊過道:「那有這麼快?但既知此草有效,每日服他一棵,毒性總能逐步減輕。」陸無雙道:「你怎知毒性何日除淨?如果體內已經無毒,你仍然吃之不已,豈不是肚腸都爛斷了麼?」楊過道:「這個我可自知,如毒性未淨,倘若……倘若心中情欲不淨,胸口便會劇痛。」

 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聽著,突然插口道:「楊大哥只想念楊大嫂,她才不會想念你呢。」昨日公孫止以黑劍削來,郭芙得陸無雙提醒,舉臂擋過,當時只道她是好意,倒也頗為感激。但後來越想越不對,陸無雙既不會好心提醒,更不會知道自己身披軟蝟甲,自然是想為楊過報斷臂之仇,心中怒氣鬱積已久,這時忍不住出言譏嘲。黃蓉忙喝:「芙兒你瞎說甚麼?」陸無雙卻已滿臉飛紅。郭芙仍不住口,說道:「十六年後楊大嫂便要回來,你不用癡心妄想。」陸無雙再也忍耐不住,刷的一聲拔出了柳葉刀,戟指喝道:「若不是你,楊大哥又何用與楊大嫂分手一十六年?你自己想想,你害得楊大哥可有多慘?」郭芙秀眉一揚,待要反唇相稽,黃蓉厲聲喝道:「芙兒,你再對人無禮,你立時自行回桃花島去。不許你去襄陽。」郭芙不敢再說,只是對陸無雙怒目而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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