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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排難解紛(6)


  郭襄也覺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熱,問道:「你夫人一定極美,武功又好。」楊過歎道:「世上再沒一人能有她這麼美了,嗯,說到武功,此時一定也已勝過我許多。」郭襄大起敬慕之心,道:「大哥哥,你定要帶我見見你的夫人,你答應我,肯不肯?」楊過笑道:「為甚麼不肯?內人一定也會歡喜你的,那時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罷。」郭襄一怔,問道:「為甚麼現下叫不得?」

  便這麼一停,她右足陷入了污泥。楊過拉著她一躍,向前急滑十餘丈,遠遠望見雪地上有一人站著,白須垂胸,身披灰布僧袍,正是一燈大師,當下朗聲說道:「弟子楊過,叩見大師。」帶著郭襄,提氣奔到他的身前。

  一燈所站處已在黑龍潭的污泥之外,他乍聞「弟子楊過」四字,心頭一喜,見他拜倒在地,忙伸手扶起,笑道:「楊賢侄別來無恙,神功進境若斯,可喜可賀。」

  楊過站起身來,只見一燈身後地下橫臥著一人,臉色蠟黃,雙目緊閉,似乎是具死屍,不禁一呆,凝目看時,卻是慈恩,驚道:「慈恩大師怎麼了?」一燈歎道:「他為人掌力所傷,老衲雖已竭盡全力,卻也回天乏術。」

  楊過俯身按慈恩脈搏,只覺跳動既緩且弱,相隔良久,方始輕輕一動,若非他內功深厚,早已死去多時,問道:「慈恩大師這等武功,不知如何竟會遭人毒手?」

  一燈道:「我和他在南湖隱居,近日來風聲頻傳,說道蒙古大軍久攻襄陽不下,發兵繞道南攻大理,以便回軍迂回,還拔襄陽。慈恩見老衲心念故國,出去打探消息,途中和一人相遇,二人激鬥一日一夜,慈恩終於傷在他的手下。」楊過頓足道:「唉,原來金輪法王這老賊又來到中原!」

  郭襄奇道:「你怎知是金輪法王,一燈大師又沒說是他?」楊過道:「大師說他連鬥一日一夜,那麼慈恩大師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計暗算。當今之世,能用掌力傷得了慈恩大師的,屈指算來不過三數人而已,而這數人之中,又只金輪法王一人才是奸惡之輩。」郭襄道:「你找這奸徒算帳去,好不好?也好替這位大和尚報了這一掌之仇。」

  慈恩橫臥地下,雙目緊閉,氣息奄奄,這時突然睜開眼來,望著郭襄搖了搖頭。郭襄道:「怎麼?你不要報仇麼?啊,你是說那金輪法王很厲害,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敵手。」

  一燈道:「小姑娘猜錯了。我這徒兒生平造孽甚多,這十餘年中力求補過,惡業已消去大半,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於懷,臨死之際不得瞑目。這決不是盼望有人代他報仇,將仇人打死,而是但願能獲得一人饒恕,便可安心而逝。」郭襄道:「他是來求這爛泥塘中的老太婆麼?這個人心腸硬得很,你如得罪了她,她是決不肯輕易饒人的。」一燈歎了口氣,道:「正是如此!我們已在此求懇了七日七夜,她連相見一面也都不肯。」

  楊過心中一凜,突然想起那老婦人所說孩兒受傷、別人不肯醫治那一番話,說道:「那是為了她的孩兒受傷不治之事了?」一燈身子微微顫動,點了點頭,道:「原來你都已知道了。」楊過道:「弟子不知此中情由。只是曾聽泥潭中那位前輩提起過兩句。」於是將為追九尾靈狐而與那老婦相遇的經過簡略說了。

  一燈輕輕的道:「她叫瑛姑,從前是我的妻子,她……她的性子向來是十分剛強的。唉,再拖下去,慈恩可要支援不住了。」郭襄心中立時生出許多疑團,但一時也不敢多問。

  楊過慨然道:「人孰無過,既知自悔,前事便當一筆勾銷。這位瑛姑,胸襟也未免太放不開了。」他見慈恩去死不遠,不由得大起俠義之心,說道:「大師,弟子放肆,要硬逼她出來,當面說個明白。」

  一燈沉吟半晌,心想:「我和慈恩二人此來是為求瑛姑寬恕,自是萬萬不能用強。但苦苦哀求多日,她始終不肯見面,瞧來再求下去也是枉然。楊過若有別法,試一試也好,就算無效,也不過不見面而已。」說道:「賢侄能勸得她出來,那是再好不過,但千萬不能傷了和氣,反而更增我們的罪孽。」

  楊過點頭答應,取出一塊手帕,撕成四片,將兩片塞在慈恩耳中,另兩片遞給郭襄,做個手勢。郭襄會意,塞在耳內。楊過對一燈道:「弟子班門弄斧,要教大師見笑了。」一燈合十道:「賢侄妙悟神功,世所罕見,老衲正要領教。」楊過又謙了幾句,氣凝丹田,左手撫腰,仰首縱聲長嘯。

  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澈,漸漸的越嘯越響,有如雷聲隱隱,突然間忽喇喇、轟隆隆一聲急響,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。郭襄耳中雖已塞了布片,仍然給這響聲震得心魂不定,花容失色。那忽喇喇、轟隆隆的霹靂般的聲音一陣響似一陣,郭襄好似人在曠野,一個個焦雷在她身畔追打,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懼,只盼楊過的嘯聲趕快止歇,但焦雷陣陣,盡響個不停,突然間雷聲中又夾著狂風之聲。

  郭襄喚道:「別叫了,我受不住了啦!」但她的喊聲全被楊過的呼嘯掩沒,連自己也聽不到半點,只覺得魂飛魄散,似乎全身骨骼都要被嘯聲震松。

  便在此時,一燈伸手過來,握住她的手掌。郭襄定了定神,覺得有一股暖氣從一燈的手掌中傳了過來,知他是以內力助己鎮定,於是閉目垂首,暗自運功,耳邊嘯聲雖然仍如千軍萬馬般奔騰洶湧,卻已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驚肉跳。

  楊過縱聲長嘯,過了一頓飯時分,非但沒絲毫衰竭之象,反而氣勢愈來愈壯。一燈聽得也不禁暗自佩服,雖覺他嘯聲過於霸道,使的不是純陽正氣,但自己當日盛年之時,卻也無這等充沛的內力,此時年老力衰,自更不如;心想這位楊賢侄內力之剛猛強韌,實非當世任何高手所能及,不知他如何練來。楊過隨著神鵰在海潮狂濤之中練功,一燈並不知情。

  再過半炷香時分,迎面一個黑影從黑龍潭中冉冉而來。楊過衣袖一拂,嘯聲登止。郭襄噓了一口長氣,兀自感到一陣陣頭暈腦脹。

  只聽那人影尖聲說道:「段皇爺,你這麼強凶霸道,定要逼我出來相見,到底為了何事?」一燈道:「是這位楊賢侄作嘯相邀。」

  說話之際,那人影已奔到身前,正是瑛姑。她聽了一燈之言,驚疑不定,尋思:「世間除了段皇爺之外,竟然尚有人內功這等高深。此人雖然面目難辨,但頭髮烏黑,最多也不過三十餘歲年紀,怎能有如此之功力?先前他受我三掌不傷,已令人驚奇,這嘯聲卻直是可怖可畏。」适才楊過的嘯聲震得她心魂不定,知道若不出潭相見,對方內心一催,自己勢非神智昏亂、大受內傷不可,受了對方挾制,不得不出,臉色自然十分勉強。

  她定了定神,向楊過冷然道:「靈狐便給你,老婆子算是服了你,快快給我走罷。」說著抓住靈狐頭頸,便要向楊過擲來。楊過道:「且慢,靈狐乃是小事,一燈大師有事相求,且請聽他一言。」瑛姑冷冷的望著一燈,道:「便聽皇爺下旨罷!」

  一燈喟然道:「前塵如夢,昔日的稱謂,還提它作甚?瑛姑,你可認得他麼?」說著伸手指向橫臥在地的慈恩。這時的慈恩已改作僧裝,比之三十餘年前華山絕頂上相會之時,面目亦已大不相同。瑛姑瞧了他一眼,道:「我怎認得這和尚?」

  一燈道:「當日用重手法傷你孩兒的是誰?」瑛姑全身一震,臉色由白轉紅,立時又從紅轉白,顫聲道:「裘千仞那惡賊,他便是屍骨化灰,我也認得出他。」一燈歎道:「事隔數十年,你還是如此怨毒難忘。這人便是裘千仞!你連相貌也不認得了,可是還牢牢記著舊恨。」

  瑛姑大叫一聲,縮身上前,十指如鉤,作勢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,細瞧他的臉色,果然依稀有幾分像裘千仞的模樣,但凝目瞪視一陣,又似不像,只見他雙頰深陷,躺在地下一動不動,人已死去了大半,厲聲道:「這人當真是裘千仞?他來見我作甚?」

  一燈道:「他確是裘千仞。他自知罪孽甚深,已皈依我佛,投在我門下出家為僧,法名慈恩。」瑛姑哼了一聲道:「作下罪孽,出家便可化解,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這般眾多。」一燈道:「罪孽終是罪孽,豈是出家便解?慈恩身受重傷,命在旦夕之間,念著昔年傷了你孩兒,深自不安,死不瞑目,因此強忍一口氣不死,千里跋涉,來到此處,求你寬恕他的罪過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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