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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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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,既可稍減對方怒氣,也可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。但第三枚棗核釘直指咽喉,倘若舉起衣袖,以袖中暗藏的劍頭擋隔,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綻,自己便算毀了「不避不格」的諾言,處此情境,只得行險,當下雙膝微微一曲,待棗核釘對準嘴唇飛到,她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,張口用力吐出,一股真氣噴將出去。她知這棗核釘來勢所以這般凌厲,全憑真氣激發,若以氣對敵氣,則敵遠我近,大佔便宜,棗核釘縱不從空墜落,來勁也必急減。那知裘千尺獨居山洞,手足既廢,整日價除了苦練這門棗核功夫之外,心不旁騖。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,又須處分幫務、助守襄陽、生兒育女、伴夫課徒,那能如她這般苦心致志?因此一股真氣噴出,棗核釘來勢只略略一緩,勁力仍是猛惡無比。 黃蓉心中一驚,鐵釘已到嘴唇,當這千鈞一髮之際別無他法,只好張口急咬,硬生生將鐵釘咬住了。這一下只震得滿口牙齒生疼,立足不定,倒退了兩步。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裝,這次卻真是被鐵釘來勢衝擊而退,也幸好她應變奇速,退步消勢,否則上下四枚門牙非當場跌落不可,饒是如此,也已震得牙齒出血。 旁觀眾人齊聲驚呼,圍了攏來。黃蓉一仰頭,「波」的一聲,將棗核釘噴出,釘入橫樑,皺眉道:「裘谷主,小妹受了你這三釘,命不久長,盼你依言賜藥。」 裘千尺見她竟能將棗核釘一口咬住,也自駭然,眼見兩枚棗核釘明明射入她體內,何以仍然直立不倒?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,心想:「我兒中了情花之毒,別說楊過不允婚事,他便當真是我的女婿,這半枚絕情丹也豈能給他?」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,言入眾人之耳,總不能立時反悔,她雙眼一轉,已有計較,說道:「郭夫人,咱兩人雖是女流,但行事慷慨有信,當勝鬚眉。你挺身受我三釘,如此氣概,世所罕有,我甚是佩服,解藥便可給你。我若少待有事,仍盼各位援手。」 郭芙只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,叫道:「我媽媽若受重傷,這裏大夥兒都要跟你拚命。」轉頭向黃蓉道:「媽,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身上何處?」 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,向裘千尺道:「小女胡言,谷主不必當真。小妹生平說一是一,自當相助谷主退敵,便請賜藥是幸。」武三通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,聲音爽朗,半點不像受了傷的模樣,漸漸寬心。 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,心下驚疑不定,想道:「她有如此武功,我縱要反悔,也不容易,只有以詐道相待。」於是點頭說道:「那麼我先多謝了。」轉頭向女兒道:「萼兒過來,我有言吩咐。」 黃蓉一生之中,不知對付過多少奸滑無信之徒,裘千尺眼光閃爍不定,如何逃得過她的雙目?她知裘千尺決不肯就此輕易交出解藥,只是要怎生推脫欺詐,一時自是猜想不出。 只聽裘千尺道:「將我面前數過去的第五塊青磚揭開了。」綠萼大奇:「難道那絕情丹竟是藏在磚下?」黃蓉一聽,暗讚裘千尺心思靈巧:「這絕情丹如此寶貴,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圖謀。她藏在這當眼之處,確是使人猜想不到,磚下所藏當是真藥無疑。她絕不會事先料到有此刻的情勢,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。」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內室取藥,黃蓉倒也難知取來的絕情丹是真是假,這時見她命女兒揭開青磚,卻是少了一層顧慮。 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,拔出腰間匕首,從磚縫中插入,揭起磚塊,只見磚下舖著灰泥,全無異狀。 裘千尺道:「磚下藏藥之處,大有機密,不能為外人所知,萼兒,俯耳過來。」黃蓉知道裘千尺狡計將生,當下叫聲「哎唷」,捧腹彎腰,裝得身上傷勢發作,好讓裘千尺防備之心稍殺,以便凝神聽她對女兒的說話。豈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節,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輕,黃蓉雖是全神貫注,也只聽到「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」九字。但她早料到絕情丹是在青磚之下,這九個字聽來一無用處,此後只見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顫動,半個字也聽不出來,再看綠萼時,但見她眉尖緊蹙,只是「嗯、嗯、嗯」的答應。 黃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,卻不知如何是好,正自惶急,忽聽得一燈大師道:「蓉兒過來,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?」黃蓉回過頭來,見一燈坐在屋角,臉上頗有關切之容,心想:「他一搭我的脈搏,便知我非受傷。」於是走過去伸出手掌。一燈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脈腕,念道:「阿彌陀佛……阿彌陀佛……老婆婆說……阿彌陀佛……磚下有兩瓶……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……東首的藏真藥……阿彌陀佛……西首的藏假藥……阿彌陀佛……叫女兒取西首假藥……阿彌陀佛……假藥給你……阿彌陀佛……」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之時,聲音甚響,說到「磚下有兩瓶」這些話時,聲音放低。黃蓉只聽他說了「老婆婆說」那四個字,即明其理,知道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,耳聰目明,遠勝常人。佛家原有「天眼通」、「天耳通」之說,佛經上言道,具此大神通者,當深處禪定之際,「能聞六道眾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,通達無礙」。這般說法過於玄妙,自不可信,但內功深厚、心田澄明之人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,卻非奇事。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,一燈大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,一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。他知丹藥真假關連楊過性命,佛家有好生之德,豈能見死不救,於是告知了黃蓉。 黃蓉待他念兩句佛號,便問:「我的傷能好麼?」「棗核釘能起出麼?」每問一句,剛好將一燈所說「東首的藏真藥」、「西首的藏假藥」那些話掩蓋了。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眼,但見黃蓉面有憂色,只是詢問自己傷勢,一燈不住的說「阿彌陀佛」,那料得到自己奸計已盡為對方知悉。 綠萼聽母親說完,點頭答應,彎下腰來,伸手到磚底的泥中一掏,果有兩個小瓶並列,她心中一酸,暗道:「楊郎啊楊郎,今日我捨卻性命,取真藥給你。這番苦心,你未必知道罷?」當下摸了東首那瓷瓶出來,說道:「媽!絕情丹在這兒了!」她伸手在土下掏摸,只有她才知這瓶子原在東首,裘千尺和黃蓉卻都以為是從西首取出。 兩個瓷瓶外形全然相同,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別,裘千尺倘不以舌試舐藥味,也是難分真假。她見綠萼取出瓷瓶,心道:「先前我還防這丫頭盜丹藥去討好情郎,現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,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緊了。」她生性偏狹狠惡,刻薄寡恩,決不信世上有人甘願捨卻自己性命以救旁人,說道:「咱們信守諾言,丹藥交給郭夫人。」綠萼道:「是!」雙手捧著瓷瓶,走向黃蓉。 黃蓉先襝衽向裘千尺行禮,說道:「多謝厚意。」心中卻想:「既知真藥所在,難道還盜不到麼?」 正要伸手去接瓷瓶,突然屋頂上「喀喇」一聲響,灰土飛揚,登時開了一個大洞,一人從空躍落,挾手便將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去。綠萼大驚失色,叫道:「爹爹!」 黃蓉見公孫綠萼的臉色大變,極為惶急,不禁一怔:「公孫止奪去的瓷瓶,明明裝的是假藥,她何必如此著急?」 便在此時,大廳廳門轟的一聲巨響,震得廳上每一枝紅燭搖幌不已,火焰忽明忽暗,跟著又是一響,門閂從中截斷,兩扇大門左右彈開,走進一男三女。男的正是楊過,女的則是小龍女、程英和陸無雙。 綠萼見楊過進來,失聲叫道:「楊大哥……」迎上前去,只踏出兩步,立覺不妥,要說的那句話縮回了口中,腳步也即停止。黃蓉一直注視著綠萼的神色,只見她瞧著楊過的眼光之中流露出無限深情、無限焦慮,登時恍然,心道:「蓉兒啊蓉兒,難道你做了媽媽,連女兒家的心事也不懂了?她媽媽命她給我們假藥,但她癡戀過兒,遞過來的卻是真藥,公孫止搶去的正是續命靈丹,她如何不急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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