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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三


  只聽得公孫止又道:「咱們在這人跡罕至的所在相逢,可說是天意,當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。」一個女人「呸」的一聲,嗔道:「我全身為情花刺傷,你半點也沒放在心上,儘說些瘋話,拿人取笑。」綠萼心道:「啊,原來是今日闖進谷來的李莫愁。」只聽公孫止忙道:「不,不,我怎不放在心上?自然要盡力設法。你身上痛,我心裏更痛。」

  與公孫止說話的正是李莫愁。她遍身為情花所刺,中毒著實不輕,幸好她滿腔憤怒憎恨,怨天尤人,不動男女之情,身上倒無多大痛楚。但知花毒厲害,亟於尋覓解藥,谷中道路錯綜,亂走亂撞,竟到了斷腸崖前。公孫止卻在此已久,他有意來此僻靜之處,以便避過谷中諸人,然後俟機害死裘千尺,重奪谷主之位。兩人曾交過手,都知對方武功了得,見面後均想:「我正有事於谷中,何不倚他為助?」三言兩語,竟爾說得甚是投契。

  公孫止於當年所戀婢女柔兒死後,專心練武,女色上看得甚淡,但自欲娶小龍女而不可得,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堤防潰決,不可收拾。以他堂堂武學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強奪完顏萍,已與江湖上下三濫的行徑無異,此時與李莫愁邂逅相遇,見她容貌端麗,心中又即動念:「殺了裘千尺那惡婦後,不如便娶這道姑為妻,她容貌武功,無一不是上上之選,正可和我相配。」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,用情卻是極專,她一生惡孽,便是因「情」之一字而來,這時聽公孫止言語越來越不莊重,心下如何不惱?但為求花毒的解藥,只得稍假辭色,敷衍對答。

  公孫止道:「我是本谷的谷主,這情花解藥的配製之法,天下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知曉,只是配製費時,遠水救不得近火,好在谷中尚餘一枚,在那惡婦手中。咱們只須除滅了她,那便甚麼都是你的了。」最後一句話意存雙關,意思說不但給你解藥,這絕情谷的主婦之位也都屬你。天下只他一人知曉解藥製法,這話原本不假,情花在谷中生長已久,公孫止上代的祖先損傷了不少人命,才試出解藥的配製之方,為了情花有阻攔外人入谷之功,因此並不去除,而解藥的方子也是父子相傳,不入旁人之手。雖是裘千尺,也只道解藥是上代遺存,方子已然失傳。但裘千尺那枚解藥現下只賸半枚,公孫止卻不知悉。

  李莫愁沉吟道:「既是如此,你先頭豈非白說?解藥在尊夫人手中,而尊夫人又已與你反目成仇,便算殺她不難,解藥卻如何能夠到手?」公孫止躊躇未答,過了半晌,說道:「李道友,你我一見投緣,我縱死亦不足惜。」李莫愁淡淡的道:「這個可不敢當。」公孫止道:「我有一計,能從惡婦手中奪得靈丹,但盼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」李莫愁勃然道:「我一生闖蕩江湖,獨來獨往,從不受人要挾。解藥你肯給便給,不肯便索罷休。我李莫愁豈是哀憐乞命之輩?」

  公孫止武功雖然甚強,但一生僻處幽谷,便是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也均不知,縱然略有所聞,也是得自數十年前裘千尺的轉述。近十年來赤練仙子李莫愁聲名響亮,武林中無人不知她貌如桃李,心若蛇蠍,這公孫止卻懵懵懂懂的一無所悉,聽她這幾句話說得甚有氣派,只有更喜,忙道:「你會錯我的意思了。我但盼能為你稍盡綿薄,歡喜還來不及,豈有要挾之意?只是要奪那絕情丹到手,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,因之我說得不甚妥善,也是有的。你千萬不可介意。」

  公孫綠萼隱身大石之後,聽到「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」這句話,不由得全身一震。

  李莫愁也感詫異,問道:「解藥是在令愛手中麼?」公孫止道:「不是的,我跟你實說了罷!那惡婦性情固執暴戾之極,解藥必是收藏在隱秘無比的處所,強逼要她獻出,勢所不能,只有出之誘取一途。」李莫愁點頭道:「確是如此。」公孫止道:「這惡婦對人人均無情義,心腸惡毒,無所不至,惟有對她的親生女兒卻十分愛惜。咱們瞧準了這點,由我去將女兒綠萼誘來,你出手擒她,將她擲在情花叢中。這麼一來,那惡婦不得不取出絕情丹來救治女兒。咱們俟機劫奪,便能成功。只可惜這絕情丹世間唯存一枚,既給了你,我那女兒的小命便保不住了。」李莫愁沉吟道:「咱們也不必用真的情花來刺傷令愛,只消假意做作,讓她似乎中毒,那便既可奪丹,又能保全令愛。」公孫止嘆道:「那惡婦十分精明,我女兒倘若只中假毒,焉能瞞得過她?」說到這裏,忽然聲音嗚咽,似乎動了真情。李莫愁道:「為了救我性命,卻須傷害令愛,我心何忍?看來你原也捨不得,此事便作罷休。」公孫止忙道:「不,不!我雖捨她不得,可更加捨你不得。」李莫愁默然,心想除此而外,確也更無別法。公孫止道:「咱們在此稍待,過了夜半,我便去叫女兒出來,憑她千伶百俐,也決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計謀。」

  兩人如此對答,每一句話綠萼都聽得清清楚楚,越想越是害怕。那日公孫止將她和楊過驅入鱷魚潭,她已知父親絕無半點父女之情,但當時還可說出於一時之憤,今日竟然如此處心積慮,要害死親生女兒來討好一個初識面的女子,心腸惡毒,真是有甚於豺狼虎豹。她本來不想活了,然而聽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計圖謀自己,卻不由得要設法逃開,好在四下裏山石嶙峋,樹木茂密,隱蔽之處甚多,於是輕輕向後退出一步,隔了片刻,又退出一步,直退至數十丈外,才轉身快步走開。

  ***

  她走了半個時辰,離絕情峰已遠,知道父親不久便要前來相誘,連臥房也不敢回去,淒淒涼涼的坐在一塊岩石之上,寒風侵肌,冷月無情,只覺世間實無可戀,喃喃自語:「我本就不想活了,爹爹你又何必設這毒計來害我?你要害死我,儘管來害罷。真是奇怪,我又何必逃?」

  突然之間,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射進了心裏:「爹爹用心狠毒,此計果然大妙。反正我要自盡,何不用此計向媽媽騙取靈丹,去救了楊大哥的性命?你夫妻團圓,總不免要感激我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。」想到此處,又是欣喜,又是傷心,精神卻為之一振,四下一看,瞧清了身在何處,舉步走進母親臥房。

  她經過情花樹叢之時,折了兩條花枝,提在手中,走到母親房外,低聲叫道:「媽,你睡著了麼?」裘千尺在房中應道:「萼兒,有甚麼事?」綠萼叫道:「媽,媽!我給情花刺傷了。」說著張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。

 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同時刺入了她身體。她自幼便受諄諄告誡,決不能為花刺刺傷,幼時因無體內情慾誘引,偶爾被小刺刺中,亦無大礙,後來年紀漸大,旁人的告誡也越加鄭重。十餘年來小心趨避之物,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,心中這番痛楚卻更深了一層。她咬緊牙關,又叫了幾聲:「媽!」

  裘千尺聽到呼聲有異,吃了一驚,忙命侍女開門,扶綠萼進來。綠萼叫道:「我身上有情花花刺,你們不可近前。」兩名侍女駭然變色,大開房門,讓綠萼自行走進,那敢碰她身子?

  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,身子顫抖,兩枝情花的花枝掛在胸前,忙問:「你怎麼了,怎麼了?」綠萼叫道:「是爹爹,是爹爹!」她怕母親的目光厲害,低下頭不敢望她。裘千尺怒道:「你還叫他爹爹?那老賊怎麼了?」綠萼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裘千尺道:「你抬起頭來,讓我瞧瞧。」綠萼一抬頭,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,不禁打了個寒戰,說道:「他……他和今日進谷來的那個美貌道姑,在斷腸崖前鬼鬼祟祟的說話,我躲在大石後面,想聽他說些甚麼……」這幾句話半點不假,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,綠萼只怕給母親瞧出破綻,說到這裏,又低下頭來。

  裘千尺道:「他兩個說些甚麼?」綠萼道:「說甚麼同病相憐,甚麼有緣千里來相會。他們……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、惡婦短的,我聽著氣不過……」說到這裏便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。裘千尺咬牙切齒,道:「莫哭,莫哭!後來怎樣?」綠萼道:「我不小心身子一動,給他們知覺了。那道姑……那道姑便將我推入了情花叢裏。」

  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,喝道:「不對,你在說謊!到底是怎樣?休得瞞我。」綠萼出了一身冷汗,道:「我沒騙你,這……這難道不是情花麼?」裘千尺道:「你說話的語調不對,你自小便是這樣,說不得謊,做娘的難道不知?」綠萼靈機一動,咬牙道:「媽,我是騙了你,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。他惱我跟你、幫你,跟他作對,說我只要娘,不要爹。他……他拚命要討好那美貌道姑。」

  裘千尺恨極了丈夫,綠萼這幾句話恰恰打中她心坎,登時深信不疑,忙拉住女兒手掌,溫言道:「萼兒不用煩惱,讓娘來對付這老賊,總須出了咱娘兒倆這口惡氣。」當下命侍兒取過剪刀鉗子,先將花枝移開,然後鉗出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。

  綠萼哽咽道:「媽,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。」裘千尺道:「不怕,不怕,咱們還有半枚絕情丹未用,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蹧蹋了。你服了這半枚丹藥,花毒雖然不能除淨,只要你乖乖的陪著媽媽,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,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,那便決計無礙。」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,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,恨極了天下的男人,女兒如能終身不嫁,正合她心願,可說再好也沒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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