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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(9)


  楊過微微一笑,當下將《玉女心經》中的口訣,自淺至深的說給她聽,說道:「你先把口訣記熟,練功之時可請二妹助你。這谷中無外人到來,正是練功的絕妙所在。」

  此後數日,陸無雙專心致志的記誦玉女心經,她所學本是古墓派功夫,一脈相通,易於領會。漸漸學到深奧之處,陸無雙不能明曉,楊過教她儘管囫圇吞棗的硬記,日久自通。如此教了將近一月,陸無雙將整部心經從頭至尾的記全了,反復背誦,再無遺漏。楊過也每隔七日,便服一次斷腸草解毒,服量逐次減少。

  一日早晨,陸無雙與程英煮了早餐,等了良久,不見楊過到來,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時,只見地下泥沙上劃著幾個大字:「暫且作別,當圖後會。兄妹之情,皎如日月。」

  陸無雙一怔,道:「他……他終於去了。」發足奔到山巔,四下遙望,程英隨後跟至。兩人極目遠眺,惟見雲山茫茫,哪有楊過的人影?陸無雙心中大痛,哽咽道:「你說他……到哪裡去啦?咱們日後……日後還能再見到他麼?」

  程英道:「三妹,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,散了又聚,人生離合,亦複如斯。你又何必煩惱?」她話雖如此說,卻也忍不住流下淚來。

  ***

  楊過在斷腸崖前留了月余,將玉女心經傳了陸無雙,始終沒再得到小龍女半點音訊蹤跡,知道再等也是無用,於是拔了一束斷腸草藏在懷中,沙上留字,飄然離去。他心總不死,盼望小龍女又回到了終南山,當下又去古墓,但見鳳冠在床,嫁衣委地,徒增一番傷心而已。

  下得山來,在江湖上東西遊蕩,忽忽數月,這日行近襄陽,見蒙古軍燒成白地的廢墟中已新添了些草舍茅寮,人煙漸聚,顯是近數月中蒙古鐵蹄並未南下。他雖牽記郭靖,但不願見郭芙之面,心想:「與鵰兄睽別已久,何不前去一訪?」當下覓路赴荒穀而來。

  行近劍魔獨孤求敗昔年隱居之所,便縱聲長嘯,邊嘯邊走,過不多時,只聽得前面山腰中傳來呱呱鳴聲。抬頭但見神鵰蹲在一株大樹之下,雙爪正按住一頭豺狼。神鵰見到楊過,放開豺狼,大踏步過來。那豺狼死裡逃生,夾著尾巴鑽入了草叢。楊過抱住神鵬,一人一禽,均是十分欣喜,一齊回到石室。他想離此不過數月,卻已自生入死,自死出生,悲歡聚散,經歷了無數變故,只可惜神鵰不會說話,否則大可向它一吐心懷了。

  如此數日,他便在荒穀中與神鵰為伴,這日閑著無事,漫步來到獨孤求敗埋劍的山崖之前。縱躍上崖,看到朽爛木劍下的石刻:「四十歲後,不滯於物,草木竹石,均可為劍。自此精修,漸而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。」心想:「我持玄鐵重劍,幾已可無敵於天下,但瞧獨孤前輩遺言,顯是木劍可勝玄鐵重劍,而最後無劍卻又勝於木劍。龍兒既說須十六年後方得相見,這漫漫十餘年中,我就來鑽研這木劍勝鐵劍、無劍勝有劍之法便了。」

  於是折攀樹枝,削成一柄木劍,尋思:「玄鐵劍重近七十斤,這柄輕飄飄的木劍要能以輕制重,只有兩途:一是劍法精奧,以快打慢;一是內功充沛,恃強克弱。」

  自此而後,他日日夜夜勤修內功,精研劍術,每逢大雨之後,即到山洪之中與水相抗,以增出招之力,不覺夏盡秋來,自秋而冬,楊過用功雖勤,內力劍術卻進展均微。知道自己修為本來已至頗高境界,百尺竿頭再求進步,實甚艱難,倒也並不煩躁。

  這一日天下大雪,神鵰歡呼一聲,躍到曠地上,展開雙翅,卷起一股勁風,將雪片吹了開去,楊過心念一動:「冬日並無山洪,雪中練劍也是個絕妙法門。」但見神鵰雙翅捲動之力越來越大,雪花下得雖密,竟沒半片飄落身上。

  楊過興起,提起木劍,也到雪中舞了起來,同時右手袖子跟著揮動,每見雪花飄落,或以劍風、或用袖力將雪花蕩開,如此玩了半日,木劍和袖子的力道均覺頗有增進。

  這雪一連下了三日,楊過每日均在雪中練劍。到第三日下午,雪下得更是大了,楊過正自凝神揮劍擊雪,神鵰突然揮翅向他掃來。楊過沒加防備,險些掃中,當即縱身急躍相避,但額頭上微感冰涼,已有兩片雪花黏了上來,立時想到:「那日在懸崖之上,鵰兄揮翅與我搏擊,令我劍術大進,今日又在和我練劍了。」於是伸出木劍還刺,喀喇一響,木劍與雕翅相碰,立時折斷。神鵰不再進擊,卻翅而立,啾啾低鳴,神色間竟有責備之意。

  楊過心想:「要以木劍和你的驚人神力相抗,只有側避閃躍,乘隙還擊。」當下又削了一柄木劍,在雪地中再與神鵰鬥了起來。這一次卻支持到十餘招,木劍方斷。

  如此勤練不休,楊過見神鵰毫無怠意,似乎督責甚嚴,心中又是感激,又是慚愧,暗想:「我若練不成木劍,如何對得住鵰兄一番美意?而這番曠世難逢的奇緣,又怎能任他白白錯過?」因此縱在睡夢之中,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,如何增厚內力。練功既勤,對小龍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數月前那麼的心焦如焚了。這時體內情花之毒早已盡解,內力既增,體格日壯,已非複昔日的憔悴容顏。

  眼見天寒地凍,已是與小龍女分手的周年,楊過道:「鵰兄,我欲去絕情谷一行,今日和你暫別。」於是攜了木劍,出穀而去。那神鵰跟了出來,行到岔道,楊過向神鵰一揖,踏上向北的大道,不料神鵰咬住他衣衫,拉他向南。楊過道:「鵰兄,我往北有事,咱們就此別過。」但神鵰只是拉他往南。楊過心中奇怪:「鵰兄往日甚是解事,何以此刻如此固執?」苦在言語不通,只得跟著它向南。神鵰見他跟來,便放開口不再拉他衣衫,但只要楊過轉身向北,便咬住他衫角不放。楊過心想:「鵰兄至為神異,拉我向南,必有深意,我跟它前往便是了。」於是消了赴絕情穀之意,跟著神鵰,直往東南方而來。

  行了十余裡,楊過驟然間心中一動:「鵰兄壽高通靈,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龍兒相會麼?」想到此處,胸口熱血奔騰,難以抑止,當下邁開大步,隨著神鵰疾馳。不一月間,已抵東海之濱。

  他站在海邊石上,遠眺茫茫大海,眼見波濤洶湧,心中憂喜交集。過不多時,耳聽得遠潮隆隆,聲如悶雷,連續不斷。他幼時曾在桃花島住過,知道海邊潮汐有信,每日子午兩時各漲一次,這時紅日當空,想來又是漲潮之時。潮聲愈來愈響,轟轟發發,便如千萬隻馬蹄同時敲打地面一般,但見一條白線向著海岸急沖而來,這一股聲勢,比之雷震電轟更是厲害。楊過見天地間竟有如斯之威,臉上不禁變色。

  一轉瞬間,海潮已沖至身前,似欲撲上岩來。楊過縱身後躍,突覺背心一股極大的勁力推到,正是神鵰展翅撲擊。他身在半空,不由自主,撲通一聲,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,但覺口中一鹹,喝下了兩口海水。

  此時處境甚危,幸好在山洪之中習劍已久,當即打個「千斤墜」,在海底石上牢牢釘住身軀。海面上波濤山立,海底卻較為平靜。他略一凝神,已明其理:「原來鵰兄引我到海畔來,是要我在怒濤中練劍。」當下雙足一點,竄出海面,勁風撲臉,迎頭一股小山般的大浪當頭蓋下。他右臂使勁在水中一按,躍過浪頭,急吸一口長氣,重又回入海底。

  如此反復換氣,待狂潮消退,他也已累得臉色蒼白。當晚子時潮水又至,他攜了木劍,躍入白浪之中揮舞,但覺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齊至,渾不如山洪般只是自上沖下,每當抵禦不住,便潛入海底暫且躲避。

  似此每日習練兩次,未及一月,自覺功力大進,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劍擊刺,隱隱似有潮湧之聲。此後神鵰與他撲擊為戲,便避開木劍正面,不敢以翅相接。

  一日楊過殺得興起,揮劍削出,使上了十成力氣。神鵰呱的一聲大叫,向旁閃躍。楊過收勢不及,一劍斬在一株小樹上,木劍破折,小樹的樹幹卻也從中斷截。楊過手執斷劍的劍柄,心想:「這木劍脆薄無力,竟能斷樹,自是憑藉了我手上勁力,將來樹斷而劍不斷,那便可差近獨孤前輩當年的神技了。」

  春去秋來,歲月如流,楊過日日在海潮之中練劍,日夕如是,寒暑不間。木劍擊刺之聲越練越響,到後來竟有轟轟之聲,響了數月,劍聲卻漸漸輕了,終於寂然無聲。又練數月,劍聲複又漸響,自此從輕而響,從響轉輕,反復七次,終於欲輕則輕,欲響則響,練到這地步時,屈指算來在海邊已有六年了。

  這時候楊過手仗木劍,在海潮中迎波擊刺,劍上所發勁風已可與撲面巨浪相拒,神鵰縱然力道驚人,也已擋不住他木劍的三招兩式,這時他方體會到劍魔獨孤求敗暮年的心境:「以此劍術,天下複有誰能與抗手?無怪獨孤前輩自傷寂寞,埋劍窮穀。」又想:「若不是鵰兄當年目睹獨孤前輩練劍的法門,我又焉能得此神技?我心中稱它為鵰兄,其實它乃是我的良師。說到年歲,更不知它已有多大,只怕叫它雕公公、雕爺爺,便也叫得。」

  在海畔練劍之時,不斷向海船上的歸客打聽南海島中可有一位神尼。但數年中問過千百個舟師海客,竟無半點音訊,便也漸漸絕了念頭,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,終是難與小龍女相會。

  某一日風雨如晦,楊過心有所感,當下腰懸木劍,身披敝袍,一人一雕,悄然西去,自此足跡所至,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。

  注:

  「問世間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?」一詞,調寄《邁陂塘》,作者是金人元好問,作于金泰和五年,其時楊過之父楊康五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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