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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四


  北風呼呼,大雪不停,兩人惡鬥不休。慈恩十餘年來從未與人如此酣戰,打得興發,大吼聲中鐵掌翻飛,堪堪拆到百餘招外,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住加重,他年紀衰邁,漸漸招架不住。楊過挺劍當胸刺去,見他斜走閃避,當即鐵劍橫掃,疾風捲起白雪,直撲過去。慈恩雙目被雪蒙住,忙伸手去抹,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,斗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之重,再也站立不住,翻身跌倒。楊過劍尖直刺其胸,這劍雖不鋒利,力道卻是奇大,只壓得他肋骨向內劇縮,只能呼氣出外,不能吸進半口氣來。

  便在此刻,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「死」字。他自練成絕藝神功之後,縱橫江湖,只有他去殺人傷人,極少遇到挫折,便是敗在周伯通手下,一直逃到西域,最後還是憑巧計將老頑童嚇退,此時去死如是之近,卻是生平從未遭逢,一想到「死」,不由得大悔,但覺這一生便自此絕,百般過惡,再也無法補救。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,楊過這一劍卻登時令他想到:「給人殺死如是之慘,然則我過去殺人,被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了。」

  一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制服,心想:「如此少年英傑,實在難得。」走上前去,伸指輕輕在劍刃上一點,楊過只覺左臂一熱,玄鐵劍立時盪開。

  慈恩挺腰站起,跟著撲翻在地,叫道:「師父,弟子罪該萬死,弟子罪該萬死!」一燈微笑,伸手輕撫其背,說道:「大覺大悟,殊非易易。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?」

  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一燈大師,給他一指盪開劍刃,心想這一陽指功夫和黃島主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妙,當世再無第三人的指力能與之並駕齊驅,當即下拜,說道:「弟子楊過參見大師。」見慈恩向自己跪倒,忙即還禮,說道:「前輩行此大禮,可折煞小人了。適才多有得罪。」指著小龍女道:「這是弟子室人龍氏。快來叩見大師。」小龍女抱著郭襄,襝衽行禮。

  慈恩道:「弟子適才失心瘋了,師父的傷勢可厲害麼?」一燈淡然一笑,問道:「你可好些了麼?」慈恩歉仄無已,不知說甚麼才好。

  ***

 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。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、朱子柳及點蒼漁隱,又說到自己如何在絕情谷中毒,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為己去求解藥被困。一燈道:「我師徒便是為此而去絕情谷。你可知這慈恩和尚,和那絕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淵源?」

  楊過聽彭長老說過「鐵掌幫的裘幫主」,便道:「慈恩大師俗家可是姓裘,是鐵掌幫的裘幫主?」見慈恩緩緩點頭,便道:「如此說來,絕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。」慈恩道:「不錯,我那妹子可好麼?」楊過難以回答,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斷筋脈,成為廢人,實在說不上個「好」字。慈恩見他遲疑,道:「我那妹子暴躁任性,若是遭到了孽報,也不足為奇。」楊過道:「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殘疾,身子倒是挺安健的。」慈恩嘆了口氣,道:「隔了這許多年,大家都老了……嗯,她一向只跟她大哥說得來……」說到這裏,呆呆出神,追憶往事。

  一燈大師知他塵緣未斷,適才所以悔悟,只因臨到生死關頭,惡念突然消失,其實心中孽根並未除去,將來再遇極強的外感,不免又要發作,自己能否活得那麼久,到那時再來維護感化,一切全憑緣法了。

  楊過見一燈瞧著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憐憫之情,忽想:「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他弟子之下,始終不肯還手,定有深意。我這出手,只怕反而壞了事。」忙道:「大師,弟子愚不解事,適才輕舉妄動,是否錯了,請大師指點。」

  一燈道:「人心難知,他便是將我打死了,也未必便此能大徹大悟,說不定陷溺更深。你救我一命,又令他迷途知返,怎會是錯?老衲深感盛德。」轉頭望著小龍女,問道:「小娘子如何毒入內臟?」楊過聽他一問,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一點光亮,忙道:「她受傷之後正在打通關脈治療,豈知恰在那時中了餵有劇毒的暗器。大師可能慈悲救她一命?」說著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。

  一燈伸手扶起,問道:「她如何打通關脈?內息怎生運轉?」楊過道:「她運轉經脈,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。」一燈聽了他的解釋,不由得嘖嘖稱奇,道:「那位歐陽兄當真是天下奇人,開創逆運經脈之法,實是匪夷所思,從此武學中另闢了一道蹊徑。」伸指搭了小龍女雙手腕脈,臉現憂色,半晌不語。

  楊過怔怔的瞧著他,只盼他能說出「有救」兩個字來。小龍女的眼光卻始終望著楊過,她早便沒想到能活至今日,見楊過臉色沉重,只為自己擔憂,緩緩的道:「生死有命,豈能強求?過兒,憂能傷人,你別太過關懷了。」

  一燈自進木屋以來,第一次聽到小龍女說話,聽她這幾句話語音溫柔,而且心情平和,達觀知命,不禁一怔。他不知小龍女自幼便受師父教誨,靈台明淨,少受物羈,本想這姑娘小小年紀,中毒難治,定然憂急萬狀,那知說出話來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。心想:「這一對少年夫婦實是人間龍鳳,男的武功如此了得,女的參悟生死,更是不易。我生平所遇,只有郭靖、黃蓉夫婦,方能和他們比肩,我那些弟子無一能及。唉,只是她中毒既深,我受傷後又使不出一陽指神功。」微一沉吟,說道:「兩位年紀輕輕,修為卻著實不凡,老衲不妨直言……」楊過聽到這裏,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,雙手冰冷。

  只聽一燈續道:「小夫人劇毒透入重關,老衲倘若身未受傷,可用一陽指功夫助她體內毒質暫不發作。然後尋覓靈藥解毒。如今嘛……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積頗厚,老衲這裏有藥一顆,服後保得七日平安。咱們到絕情谷去找到我師弟……」楊過拍腿站起,叫道:「啊,不錯,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,必有法子解毒。」

  一燈道:「倘若我師弟也不能救,那是大數使然。世上有的孩子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了,小夫人嫁人之後方始不治,也不為夭。」說到這裏,想起當年周伯通和劉貴妃所生的那個孩子,只因自己由妒生恨,堅不肯為其治傷,終於喪命;而那個孩子,卻是慈恩打傷的。

  楊過睜大了眼睛望著一燈,心想:「龍兒能否治愈,尚在未定之天,你卻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。」小龍女淡淡一笑,道:「大師說得很是。」眼望身周大雪,淡淡的道:「這些雪花落下來,多麼白,多麼好看。過幾天太陽出來,每一片雪花都變得無影無蹤。到得明年冬天,又有許許多多雪花,只不過已不是今年這些雪花罷了。」

  一燈點了點頭,轉頭望著慈恩,道:「你懂麼?」慈恩點了點頭,心想日出雪消,冬天下雪,這些粗淺的道理有甚麼不懂?

  楊過和小龍女本來心心相印,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,但此刻她和一燈對答,自己卻是隔了一層。似乎她和一燈相互知心,自己反而成為外人,這情境自與小龍女相愛以來從所未有,不由得大感迷惘。

  一燈從懷中取出一個雞蛋,交給了小龍女,說道:「世上雞先有呢,還是蛋先有?」這是個千古無人能解的難題。楊過心想:「當此生死關頭,怎地問起這些不打緊的事來?」

  小龍女接過蛋來,原來是個磁蛋,但顏色形狀無一不像。她微一沉吟,已明其意,道:「蛋破生雞,雞大生蛋,既有其生,必有其死。」輕輕擊碎蛋殼,滾出一顆丸藥,金黃渾圓,便如蛋黃。一燈道:「快服下了。」小龍女心知此藥貴重,於是放入口中嚼碎嚥下。

  ***

 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,楊過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,一燈的丸藥雖可續得七日性命,但必須全力趕路,毫不耽擱,方能及時到達,說道:「大師,你傷勢怎樣?」一燈傷得著實不輕,但想救援師弟、朱子柳和小龍女三人,都是片刻延緩不得,當下袍袖一拂,說道:「不礙事。」提氣發足,在雪地裏竄出丈餘。楊過等三人隨後跟去。

  小龍女服了丸藥後,只覺丹田和緩,精神健旺,展開輕功,片刻間便趕在一燈大師之前。慈恩吃了一驚,心想這嬌怯怯的姑娘原來武功竟也這生了得,驀地裏好勝心起,腿下發勁,向前急追。一個是輕功天下無雙的古墓派傳人,一個是號稱「鐵掌水上飄」的成名英雄,霎時之間趕出數十丈,在雪地中成為兩個黑點。楊過生怕慈恩忽又惡性發作,加害小龍女,當即追上相護。他輕功不及二人,但內功既厚,腳下勁力自長,初時和二人相距甚遠,行不到半個時辰,前面二人的背影越來越是清晰。

  忽聽身後一燈笑道:「小居士內力如此深厚,真是難得。師承是誰,能見告麼?」楊過腳步略慢,和他並肩而行,說道:「晚輩武功是我妻子教的。」一燈奇道:「尊夫人可不及你啊?」楊過道:「近數月來,晚輩不知怎的忽地內力大進,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緣故。」

  一燈道:「你可服了甚麼增長內力的丹藥?或者是成形的人參、千年以上的靈芝?」楊過搖了搖頭,說道:「晚輩吃過數十枚蛇膽,吃後力氣登時大了許多,不知可有干係?」一燈道:「蛇膽?蛇膽只能驅除風濕,並無增力之效。」楊過道:「這是一種奇蛇之膽,那毒蛇身上金光閃閃,頭頂生有肉角,形狀十分怪異。」一燈沉吟片刻,突然道:「啊,那是菩斯曲蛇。佛經上曾有記載,原來中土也有。聽說此蛇行走如風,極難捕捉。」楊過道:「是一頭大鵰啣來給弟子吃的。」一燈讚嘆:「這真是曠世難逢的奇緣了。」

  兩人口中說話,足下毫不停留,又行一會,和小龍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。一燈和楊過相視一笑。他二人輕功雖不及小龍女和慈恩,但長途奔馳,最後決於內力深厚。再看前面兩人時,小龍女已落後丈許,以內力而論,她自是不及慈恩。疾行間轉過一個山坳,楊過指著前面道:「咦,怎地有三個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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