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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二


  正尋思間,忽聽得嗆啷啷兩響,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鐵鑄之物。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,立即躍起,手按刀柄。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,喀喀兩響,將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腳上,原來是副鐵銬,另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。楊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,猜不透他自銬手足是何用意,但這麼一來,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幾分。

  那白眉僧臉上大有關懷之色,低聲道:「又要發作麼?」黑衣僧道:「弟子一路上老是覺得不對,只怕又要發作。」突然間跪倒在地,雙手合十,說道:「求佛祖慈悲。」他說了那句話後,低首縮身,一動不動的跪著,過了一會,身子輕輕顫抖,口中喘氣,漸喘漸響,到後來竟如牛吼一般,連木屋的板壁也被吼聲震動,簷頭白雪撲簌簌地掉將下來。彭長老固是驚得心中怦怦而跳,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然,不知這和尚幹些甚麼,從吼聲聽來,似乎他身上正經受莫大的苦楚。楊過本來對他頗懷敵意,這時卻不自禁的起了憐憫之心,暗想:「不知他得了甚麼怪病,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會?」

  再過片刻,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,直似上氣難接下氣。那白眉僧緩緩的道:「不應作而作,應作而不作,悔惱火所燒,正覺自此始……」這幾句偈語輕輕說來,雖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,仍令人聽得清清楚楚。楊過吃了一驚:「這老和尚內力如此深厚,當世不知有誰能及?」只聽白眉僧繼續唸偈:「若人罪能悔,悔已莫復憂,如是心安樂,不應常念著。不以心悔故,不作而能作,諸惡事已作,不能令不作。」

  他唸完偈後,黑衣僧喘聲頓歇,呆呆思索,低聲唸道:「若人罪能悔,悔已莫復憂……師父,弟子深知過往種種,俱是罪孽,煩惱痛恨,不能自已。弟子便是想著『諸惡事已作,不能令不作。』心中始終不得安樂,如何是好?」白眉僧道:「行罪而能生悔,本為難得。人非聖賢,孰能無過?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」

  楊過聽到這裏,猛地想起:「郭伯伯給我取名一個『過』字,表字『改之』,說是『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』的意思。難道這位老和尚是聖僧,今日是來點化我嗎?」

  黑衣僧道:「弟子惡根難除。十年之前,弟子皈依吾師座下已久,仍然出手傷了三人。今日身內血煎如沸,難以自制,只怕又要犯下大罪,求吾師慈悲,將弟子雙手割去了罷。」白眉僧道:「善哉善哉!我能替你割去雙手,你心中的惡念,卻須你自行除去。若是惡念不去,手足縱斷,有何補益?」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響,突然痛哭失聲,說道:「師父諸般開導,弟子總是不能除去惡念。」

  白眉僧喟然長嘆,說道:「你心中充滿憎恨,雖知過去行為差失,只因少了仁愛,總是惡念難除。我說個『佛說鹿母經』的故事給你聽聽。」黑衣僧道:「弟子恭聆。」說著盤膝坐下。楊過和小龍女隔著板壁,也是肅然靜聽。

  ***

  白眉僧道:「從前有隻母鹿,生了兩隻小鹿。母鹿不慎為獵人所捕,獵人便欲殺卻。母鹿叩頭哀求,說道:『我生二子,幼小無知,不會尋覓水草。乞假片時,使我告知孩兒覓食之法,決當回來就死。』獵人不許。母鹿苦苦哀求,獵人心動,縱之使去。」

  「母鹿尋到二子,低頭鳴吟,舔子身體,心中又喜又悲,向二子說道:『一切恩愛會,皆由因緣合,會合有別離,無常難得久。今我為爾母,恆恐不自保,生死多畏懼,命危於晨露。』二鹿幼小,不明其意。於是母鹿帶了二子,指點美好水草,涕淚交流,說道:『吾期行不遇,誤墮獵者手;即當應屠割,碎身化糜朽。念汝求哀來,今當還就死;憐汝小早孤,努力活自己。』」

  小龍女聽到這裏,念及自己命不長久,想著「生死多畏懼,命危於晨露」、「憐汝小早孤,努力活自己」這幾句話,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。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只是佛家寓言,但其中所述母子親情悲切深摯,也是大為感動。

  只聽白眉僧繼續講道:「母鹿說完,便和小鹿分別。二子鳴啼,悲泣戀慕,從後緊緊跟隨,雖然幼小奔跑不快,還是跌倒了重又爬起,不肯離開母親。母鹿停步,回頭說道:『兒啊!你們不可跟來,如給獵人見到,母子一同畢命。我是甘心就死,只是哀憐你們稚弱。世間無常,皆有別離。我自薄命,使你們從小便沒了母親。』說畢,便奔到獵人身前。兩小鹿孺慕心切,不畏獵人弓箭,追尋而至。」

  「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,捨生守誓,志節丹誠,人所不及;又見三鹿母子難分難捨,惻然憫傷,便放鹿不殺。三鹿悲喜,鳴聲咻咻,以謝獵者。獵人將此事稟報國王,舉國贊歎,為止殺獵惡行。」

  黑衣僧聽了這故事,淚流滿面,說道:「此鹿全信重義,母慈子孝,非弟子所能及於萬一。」白眉僧道:「慈心一起,殺業即消。」說著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一眼,似乎也有向他開導之意。黑衣僧應道:「是!」白眉僧道:「若要補過,唯有行善。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之事,不如今後多作應作之事。」說著微微嘆息,道:「便是我,一生之中,何嘗不是曾做了許多錯事。」說著閉目沉思。

  黑衣僧若有所悟,但心中煩躁,總是難以克制,抬起頭來,只見彭長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,眼中似發光芒。黑衣僧一怔,覺得曾在甚麼地方和此人會過,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自己極不舒服,當即轉頭避開,但過不片刻,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。彭長老笑道:「下得好大的雪啊,是不是?」黑衣僧道:「是,好大的雪。」彭長老道:「來,咱們去瞧瞧雪景。」說著推開了板門。黑衣僧道:「好,去瞧瞧雪景。」站起身來,和他並肩站在門口。楊過雖隔著板壁,也覺彭長老眼光甚是特異,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。

  彭長老道:「你師父說得好,殺人是萬萬不可的,但你全身勁力充溢,若不和人動手,心裏便十分難過,是不是啊?」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:「是啊!」彭長老道:「你不妨發掌擊這雪人,打罷,那可沒有罪孽。」黑衣僧望著雪人,雙臂舉起,躍躍欲試。這時離二僧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個時辰,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層白雪,連得他雙眼也皆掩沒。彭長老道:「你雙掌齊發,打這雪人,打啊!打啊!打啊!」語音柔和,充滿了勸誘之意。黑衣僧運勁於臂,說道:「好,我打!」

  白眉僧抬起頭來,長長嘆了口氣,低聲道:「殺機既起,業障即生。」

  但聽得砰的一聲響,黑衣僧雙掌齊出,白雪紛飛。那瘦丐身上中掌,震鬆穴道,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聲音慘厲,遠遠傳了出去。小龍女輕聲低呼,伸手抓住了楊過手掌。

  黑衣僧大吃一驚,叫道:「雪裏有人!」白眉僧急忙奔出,俯身察看。那瘦丐中了黑衣僧這一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,早已斃命。黑衣僧神不守舍,呆在當地。

  彭長老故作驚奇,說道:「這人也真奇怪,躲在雪裏幹甚麼?咦,怎麼他手中還拿著刀子?」他以「攝魂大法」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,心中自是得意,但也不禁奇怪:「這廝居然有這等耐力,躲在雪中毫不動彈。難道白雪塞耳,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搏擊嗎?」

  黑衣僧只叫:「師父!」瞪目呆視。白眉僧道:「冤孽,冤孽。此人非你所殺,可也是你所殺。」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,顫聲道:「弟子不懂。」白眉僧道:「你只道這是雪人,原無傷人之意。但你掌力猛惡,出掌之際,難道竟無殺人之心麼?」黑衣僧道:「弟子確有殺人之心。」

  白眉僧望著彭長老,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,目光甚是柔和,充滿了悲憫之意,便只這麼一瞧,彭長老的「攝魂大法」竟爾消於無形。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:「你……你是丐幫的長老,我記起了!」彭長老臉上笑咪咪的神色於剎那間影蹤不見,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,說道:「你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,怎地做了和尚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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