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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回 半枚靈丹(5)


  公孫止道:「我是本谷的穀主,這情花解藥的配製之法,天下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知曉,只是配製費時,遠水救不得近火,好在谷中尚餘一枚,在那惡婦手中。咱們只須除滅了她,那便甚麼都是你的了。」最後一句話意存雙關,意思說不但給你解藥,這絕情谷的主婦之位也都屬你。天下只他一人知曉解藥制法,這話原本不假,情花在穀中生長已久,公孫止上代的祖先損傷了不少人命,才試出解藥的配製之方,為了情花有阻攔外人入谷之功,因此並不芟除,而解藥的方子也是父子相傳,不入旁人之手。雖是裘千尺,也只道解藥是上代遺存,方子已然失傳。但裘千尺那枚解藥現下只剩半枚,公孫止卻不知悉。

  李莫愁沉吟道:「既是如此,你先頭豈非白說?解藥在尊夫人手中,而尊夫人又已與你反目成仇,便算殺她不難,解藥卻如何能夠到手?」公孫止躊躇未答,過了半晌,說道:「李道友,你我一見投緣,我縱死亦不足惜。」李莫愁淡淡的道:「這個可不敢當。」公孫止道:「我有一計,能從惡婦手中奪得靈丹,但盼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」李莫愁勃然道:「我一生闖蕩江湖,獨來獨往,從不受人要脅。解藥你肯給便給,不肯便索甘休。我李莫愁豈是哀憐乞命之輩?」

  公孫止武功雖然甚強,但一生僻處幽谷,便是江湖上最厲害的人物也均不知,縱然略有所聞,也是得自數十年前裘千尺的轉述。近十年來赤練仙子李莫愁聲名響亮,武林中無人不知她貌如桃李,心若蛇蠍,這公孫止卻懵懵懂懂的一無所悉,聽她這幾句話說得甚有氣派,只有更喜,忙道:「你會錯我的意思了。我但盼能為你稍盡綿薄,歡喜還來不及,豈有要脅之意?只是要奪那絕情丹到手,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,因之我說得不甚妥善,也是有的。你千萬不可介意。」

  公孫綠萼隱身大石之後,聽到「勢不免傷了我親生女兒的性命」這句話,不由得全身一震。

  李莫愁也感詫異,問道:「解藥是在令愛手中麼?」公孫止道:「不是的,我跟你實說了罷!那惡婦性情固執暴戾之極,解藥必是收藏在隱秘無比的處所,強逼要她獻出,勢所不能,只有出之誘取一途。」李莫愁點頭道:「確是如此。」公孫止道:「這惡婦對人人均無情義,心腸惡毒,無所不至,惟有對她親生女兒卻十分愛惜。咱們瞧准了這點,由我去將女兒綠萼誘來,你出手擒她,將她擲在情花叢中。這麼一來,那惡婦不得不取出絕情丹來救治女兒。咱們俟機去奪,便能成功。只可惜這絕情丹世間唯存一枚,既給了你,我那女兒的小命便保不住了。」

  李莫愁沉吟道:「咱們也不必用真的情花來刺傷令愛,只消假意做作,讓她似乎中毒,那便既可奪丹,又能保全令愛。」公孫止歎道:「那惡婦十分精明,我女兒倘若只中假毒,焉能瞞得過她?」說到這裡,忽然聲音嗚咽,似乎動了真情。

  李莫愁道:「為了救我性命,卻須傷害令愛,我心何忍?看來你原也捨不得,此事便作甘休。」公孫止忙道:「不,不,我雖舍她不得,可更加舍你不得。」李莫愁默然,心想除此而外,確也更無別法。公孫止道:「咱們在此稍待,過了夜半,我便去叫女兒出來,憑她千伶百俐,也決想不到她爹爹有此計謀。」

  兩人如此對答,每一句話綠萼都聽得清清楚楚,越想越是害怕。那日公孫止將她和楊過驅入鱷魚潭,她已知父親絕無半點父女之情,但當時還可說出於一時之憤,今日竟然如此處心積慮,要害死親生女兒來討好一個初識面的女子,心腸狠毒,真是有甚於豺狼虎豹。她本來不想活了,然而聽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計圖謀自己,卻不由得要設法逃開,好在四下裡山石嶙峋,樹木茂密,隱蔽之處甚多,於是輕輕向後退出一步,隔了片刻,又退出一步,直退至數十丈外,才轉身快步走開。

  她走了半個時辰,離絕情峰已遠,知道父親不久便要來相誘,連臥房也不敢回去,淒淒涼涼的坐在一塊岩石之上,寒風侵肌,冷月無情,只覺世間實無可戀,喃喃自語:「我本就不想活了,爹爹你又何必設這毒計來害我?你要害死我,儘管來害罷。真是奇怪,我又何必逃?」

  突然之間,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射進了心裡:「爹爹用心狠毒,此計果然大妙。反正我要自盡,何不用此計向媽媽騙取靈丹,去救了楊大哥的性命?他夫妻團圓,總不免要感激我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。」想到此處,又是欣喜,又是傷心,精神卻為之一振,四下一看,瞧清了身在何處,舉步走進母親臥房。

  她經過情花樹叢之時,折了兩條花枝,提在手中,走到母親房外,低聲叫道:「媽,你睡著了麼?」裘千尺在房中應道:「萼兒,有甚麼事?」綠萼叫道:「媽,媽!我給情花刺傷了。」說著張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。

  花枝上千百根小刺同時刺入了她身體。她自幼便受諄諄告誡,決不能為花刺刺傷,幼時因無體內情欲誘引,偶爾被小刺刺中,亦無大礙,後來年紀漸大,旁人的告誡也越加鄭重。十餘年來小心趨避之物,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,心中這番痛楚卻更深了一層。她咬緊牙關,又叫了幾聲:「媽!」

  裘千尺聽到呼聲有異,吃了一驚,忙命侍女開門,扶綠萼進來。綠萼叫道:「我身上有情花花刺,你們不可近前。」兩名侍女駭然變色,大開房門,讓綠萼自行走進,哪敢碰她身子?

  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,身子顫抖,兩枝情花的花枝掛在胸前,忙問:「你怎麼了,怎麼了?」綠萼叫道:「是爹爹,是爹爹!」她怕母親的目光厲害,低下頭不敢望她。裘千尺怒道:「你還叫他爹爹?那老賊怎麼了?」綠萼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裘千尺道:「你抬起頭來,讓我瞧瞧。」綠萼一抬頭,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,不禁打了個寒戰,說道:「他……他和今日進穀來的那個貌美道姑,在斷腸崖前鬼鬼祟祟的說話,我躲在大石後面,想聽他說些甚麼……」這幾句話半點不假,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,綠萼只怕給母親瞧出破綻,說到這裡,又低下頭來。

  裘千尺道:「他兩個說些甚麼?」綠萼道:「說甚麼同病相憐,甚麼有緣千里來相會。他們……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、惡婦短的,我聽著氣不過……」說到這裡便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。裘千尺咬牙切齒,道:「莫哭,莫哭!後來怎樣?」綠萼道:「我不小心身子一動,給他們知覺了。那道姑……那道姑便將我推入了情花叢裡。」

  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,喝道:「不對,你在說謊!到底是怎樣?休得瞞我。」綠萼出了一身冷汗,道:「我沒騙你,這……這難道不是情花麼?」裘千尺道:「你說話的語調不對,你自小便是這樣,說不得謊,做娘的難道不知?」綠萼靈機一動,咬牙道:「媽,我是騙了你,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。他惱我跟你、幫你,和他作對,說我只要娘,不要爹。他……他拚命要討好那美貌的道姑。」

  裘千尺恨極了丈夫,綠萼這幾句話恰恰打中她心坎,登時深信不疑,忙拉住女兒手掌,溫言道:「萼兒不用煩惱,讓娘來對付這老賊,總須出了咱娘兒倆這口惡氣。」當下命侍女取過剪刀鉗子,先將花枝移開,然後鉗出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。

  綠萼哽咽道:「媽,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。」裘千尺道:「不怕,不怕。咱們還有半枚絕情丹未用,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糟蹋了。你服了這半枚丹藥,花毒雖然不能除淨,只要你乖乖的陪著媽媽,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,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,那便決計無礙。」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,楊過又不肯做她女婿,恨極了天下的男人,女兒如能終身不嫁,正合她心願,可說再好也沒有。

  綠萼皺眉不語。裘千尺又問:「那老賊和那道姑呢,他們在哪裡?」綠萼道:「我從情花叢中掙扎著爬起,沒敢回頭再看,他們多半仍在那邊。」裘千尺暗自沉吟:「老賊有了強助,必來奪回此穀。谷中弟子多半是他的心腹親信,事到臨頭,必定歸心於老賊,最多也是袖手旁觀,兩不相助,決不會出手與他為敵。我手足殘廢,所仗的只是一門棗核釘。這暗器出其不意的射出固是威力極大,但老賊既有防備,多半便奈何他不得,如他手持盾牌來攻,我便一籌莫展。那便如何是好?」

  綠萼見母親目光閃爍,沉吟不語,還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說話是真是偽,生怕她問個不休,終於查知真相,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緊,取不到解藥,楊過身上的毒質終是難除。她一想到楊過,胸口一陣大疼,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裘千尺伸手撫摸她頭髮,道:「咱們取絕情丹去。」雙手一拍,命四名侍女將坐椅抬出房門。

  綠萼自楊過去後,一直想知道母親將半枚丹藥藏在何處。曾聽母親說過,丹藥決不能藏在身邊,否則任誰都可殺了她,一搜即得,心想她手足殘廢,行動須人扶持,決不能竄高伏低,也不能藏之於甚麼山洞僻穀,想來定是藏在府第之中。但她數十日來到處查探,丹房、劍室、花園、臥床,沒一處不詳加察看,始終瞧不出半點端倪,這時見母親命侍女將坐椅抬向大廳,不由得大為訝異,心想大廳是人人所到之處,最難藏物,何況此刻強敵聚集於廳,正是為這半枚丹藥而來,難道丹藥便在敵人面前,任其予取予攜麼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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