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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(6)


  楊過伸手在她額頭一摸,但覺熱得燙手。他又是憂急,又是傷心,心道:「李莫愁作惡多端,這時好好的活著。龍兒一生從未做過害人之事,卻何以要命不久長?老天啊老天,你難道真的不生眼睛麼?」

 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,我行我素,但這時面臨絕境,徬徨無計,輕輕將小龍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,跪倒在地,暗暗禱祝:「只要老天爺慈悲,保佑龍兒身子痊可,我寧願……我寧願……」為了贖小龍女一命,他又有甚麼事不願做呢?

  他正在虔誠禱祝,小龍女忽然說道:「是歐陽鋒,孫婆婆說定是歐陽鋒!……過兒,過兒,你到哪裡去了?」突然驚呼,坐起身來。楊過急忙坐回床沿,握住她手,說道:「我在這兒。」小龍女睡夢間驀地裡覺得身上少了依靠,立即驚醒,發覺楊過原來便在身旁,並未離去,心中大是喜慰。

  楊過道:「你放心,這一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你的啦。將來便是要出古墓,我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。」小龍女說道:「外邊的世界,果然比這陰沉沉的所在好得多,只不過到了外邊,我便害怕。」楊過道:「現今咱們甚麼也不用怕啦。過得幾個月,等你身子大好了,咱倆一齊到南方去。聽說嶺南終年溫暖如春,花開不謝,葉綠長春,咱們再也別掄劍使拳啦,種一塊田,養些小雞小鴨,在南方曬一輩子太陽,生一大群兒子女兒,你說好不好呢?」小龍女悠然神往,輕輕的道:「永遠不再掄劍使拳,那可有多好!沒有人來打咱倆,咱倆也不用去打別人,種一塊田,養些小雞小鴨……唉,倘使我可以不死……」

  忽然之間,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朝陽之中,似乎聞到了濃郁的花香,聽到了小雞小鴨嘰嘰喳喳的叫聲……

  ***

  小龍女實在支援不住,又要朦朦朧朧的睡去,但她又實是不願睡,說道:「我不想睡,你跟我說話啊。」楊過說:「你剛才在睡夢中說是歐陽鋒,那是甚麼事?」小龍女道:「我說了歐陽鋒麼?說些甚麼?」楊過道:「你又說孫婆婆料定是他。」小龍女聽他一提,登時記起,說道:「啊!孫婆婆說,打傷我師父的,一定是西毒歐陽鋒。她說世上能傷得我師父的人寥寥無幾,只有歐陽鋒是出名的壞人。我師父至死都不肯說那惡人的名字。孫婆婆問她:『是不是歐陽鋒,是不是歐陽鋒?』師父總是搖頭,微笑了一下,便此斷氣了。那歐陽鋒可不是你的義父嗎?他武功果然了得,難怪師父打他不過。」

  楊過歎道:「現下我義父死了,師祖和孫婆婆死了,重陽祖師和祖師婆婆都死了,甚麼怨仇,甚麼恩愛,大限一到,都被老天爺一筆勾銷。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,始終不肯說我義父的姓名……」突然大叫:「啊,原來如此!」

  小龍女問道:「你想起了甚麼?」楊過道:「我義父被師祖點了穴道,不是李莫愁解的,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!」小龍女道:「沒有點中?不會的。師父的點穴手段高明得很。」楊過道:「我義父有一門天下獨一無二的奇妙武功,全身經脈能夠逆行。經脈一逆,所有穴道盡皆移位,點中了也變成點不中。」小龍女道:「有這等怪事?」

  楊過道:「我試給你瞧瞧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左掌撐地,頭下腳上,的溜溜轉了幾個圈子,吐納了幾口,突然躍起,將頂門對準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。小龍女驚呼:「啊喲!小心!」只見他頭頂心「百會穴」已對著石桌尖角重重一撞。「百會穴」正當腦頂正中,自前髮際至後髮際縱畫一線,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橫畫一線,兩線交叉之點即為該穴所在。此穴乃太陽穴和督脈所交,醫家比為天上北極星,所謂「百會應天,璿璣(胸口)應人,湧泉(足底)應地」,是謂「三才大穴」,最是要緊不過。哪知楊過以此大穴對準了桌角碰撞,竟然無礙,翻身直立,笑道:「你瞧,經脈逆行,百穴移了位啦!」小龍女嘖嘖稱奇,道:「真是古怪,虧他想得出來!」

  楊過這麼一撞,雖未損傷穴道,但使力大了,腦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,迷糊之間,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,到底是甚麼事,卻又說不上來。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,笑道:「傻小子,輕輕的試一下也就是了,誰教你撞得砰嘭山響,有些痛麼?」楊過不答,搖手叫她不要說話,全神貫注的凝想,但腦海中只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晃去,隱隱約約的始終瞧不清楚,似乎要追憶一件往事,又像是突然新發見了甚麼,恨不得從腦中伸出一隻手來,將那影子抓住,放在眼前,細細的瞧個明白。

  他想了一會,不得要領,卻又捨不得不想,不住抓頭,甚是苦惱,道:「龍兒,我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,卻不知是甚麼。你知道麼?」一人思路混雜,有如亂絲,自己理不清頭緒,卻去詢問旁人,此事本來不合情理,但他二人長期共處,心意相通,對方的心思平時常可猜到十之八九。小龍女道:「這事十分要緊?」楊過道:「是啊。」小龍女道:「是不是和我傷勢有關呢?」楊過喜道:「不錯,不錯!那是甚麼事?我想到了甚麼事?」

  小龍女微笑道:「你剛才在說你義父歐陽鋒,說他能逆行經脈,這和我傷勢有甚麼關係?我又不是他打傷的……」楊過突然躍起,高聲大叫:「是了!」

  這「是了」兩字,聲音宏亮,古墓中一間間石室凡是室門未關的,盡皆隱隱發出回音,「是了,是了……」之聲不絕。楊過一把抓住小龍女的右臂,叫道:「你有救了!你有救了!我有救了!我有救了!」大叫幾聲,不禁喜極而泣,再也說不下去。小龍女見他這般興奮,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,坐起身來。

  楊過道:「龍兒,你聽我說,現下你受了重傷,不能運轉本門的玉女心經,以致傷勢難愈。但你可以逆行經脈療傷,寒玉床正是絕妙的補助。」小龍女若有所悟,喃喃的道:「逆行經脈……寒玉床……」楊過喜道:「你說這不是天緣麼?你倒練玉女心經,那便成了!剛好有寒玉床。」小龍女迷迷惘惘的道:「我還是不明白。」楊過道:「玉女心經順行乃至陰,逆行即為純陽。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,隱隱約約便覺你的傷勢有救,只是如何療傷,卻摸不著半點頭腦,後來想到重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,這才豁然而悟。」小龍女道:「難道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,她也是逆行經脈麼?」楊過道:「那倒不見得,這經脈逆行之法,祖師婆婆一定不會。但我猜想她必是為陰柔內力所傷,與你所受的陽剛之力恰恰相反。」小龍女含笑點頭,喜悅之情,充塞胸臆。

  楊過道:「事不宜遲,咱們這便起手。」去柴房搬了幾大捆木柴,在石室角落裡點了起來,然後將最初步的經脈逆行之法傳授小龍女,扶著她坐上寒玉床。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,伸出左手,和小龍女右掌對按,說道:「我引導這裡的熱氣強沖你各處穴道,你勉力使內息逆行,衝開一處穴道便是一處,待熱氣回到寒玉床上,傷勢便減了一分。」小龍女笑道:「我也得似你這般倒過來打轉麼?」楊過道:「那倒不用。倒轉身子逆行經脈,穴道易位,臨敵時十分有用。咱們慢慢療傷,還是坐著的好。」

  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,微笑道:「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壞,沒斬斷你兩條手臂。」兩人經歷了适才這番生死系於一線的時刻,於斷臂之事已視同等閒,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。楊過也笑道:「要是我雙臂齊斷,還有兩隻腳呢。只是用腳底板助你行功,臭哄哄的未免不雅。」小龍女嗤的一笑,當下默默記誦經脈逆行之法,過了一會,說道:「行了!」

  楊過見火勢漸旺,潛引內息,正要起始行功,突然叫道:「啊喲!險些誤了大事!」小龍女道:「怎麼?」楊過指著睡在床腳邊的郭襄道:「咱們練到緊要關頭,要是這小鬼頭突然叫嚷起來,豈不糟糕!」小龍女低聲道:「好險!」修道人練功,最忌外魔擾亂心神。當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,被尹志平及趙志敬無意中撞見,小龍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亡。其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,今日重傷之下,如何能容得半點驚擾?

  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,抱起郭襄喂飽了,將她放到遠處一間石室之中,關上兩道室門,便是她大聲哭叫,也再不會聽到,這才回到寒玉床邊,說道:「你全身三十六處大穴盡數衝開,我瞧快則十日,慢須半月。本來這麼多的時日之中,免不了有外物分心,但這古墓與塵世隔絕,當真是天下最好不過之地,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穀,也總會有清風明月、鳥語花香擾人心神。」小龍女微微一笑,道:「我這傷是全真道人打的,但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室、備了寒玉床,供我安安靜靜的休息,回復安康,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。」楊過道:「那金輪法王呢?咱們可饒他不得。」

  小龍女歎道:「只要我能活著,你還有甚麼不滿足的麼?」楊過握住了她手,柔聲道:「你說得是。這次你傷好了,咱們永遠不再跟人動手。老天爺待咱們這麼好!唉。」小龍女低低的道:「咱們到南方去,種幾畝田,養些小雞小鴨……」她出了一會神,突覺掌心一股熱力傳了過來,心中一凜,當即依楊過所傳的經脈逆行之法用起功來。

  這經脈逆行和寒玉床相輔相成的療傷怪法,果然大有功效。當年一燈大師以一陽指神功替黃蓉打通周身穴道,治癒重傷,道理原是一般,只是使一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,見功卻是甚快,楊過這怪法子卻不免多費時日。再者,即令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,精通一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,起死回生。但小龍女如無深湛的內功根基,而所學與楊過又非同一門派,縱然歐陽鋒複生,黃藥師親至,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內息不能絲絲合拍,也決不能一一衝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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