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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(4)


  小龍女甚喜,微笑道:「你這主意兒真好。」楊過怕她耽心,安慰道:「這劍無堅不摧,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,一劍便砍開了。我走得快,你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。」小龍女微笑道:「便只一點不好。」楊過一怔道:「甚麼?」小龍女道:「我要有好一會兒見你不著啦。」

  到得對澗,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,說道:「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帶來啦,你說怎麼辦?」小龍女一呆,顫聲道:「真的?你帶來了郭大俠……郭大俠的姑娘?」楊過見她神色有異,一楞之間,已然會意,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,俯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一吻,低聲道:「是那個生下只有一個月、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!」小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,深深藏在楊過懷裡,不敢抬起頭來。

  過了一會,她才低聲道:「咱們只好把她帶到墓裡去啦,在這荒山野地中放著,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。」楊過心想在重陽宮中耽擱了這麼久,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,心下大是惴惴,當下將小龍女放入箱中,抗在肩頭,快步尋到山洞前,卻不聞啼哭之聲,心中更驚,撥開荊棘,只見郭襄沉睡正酣,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一般。兩人大喜。小龍女伸手道:「我來抱。」楊過將郭襄放入她懷中,抗了木箱又行。

  這時終南山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,沿路無人撞見。行過一片瓜地,楊過把道人所種的南瓜摘了六七個放在箱中,笑道:「足夠咱們吃七八天的了。」過不多時,已到了溪流之邊。他低頭吻了吻小龍女的面頰,輕輕合上箱蓋,將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兩層,然後將箱子放入溪水,深吸一口氣,拉著箱子潛了進去。

  他自在荒穀的山洪中苦練氣功,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是毫不費力,溪水鑽入地底後忽高忽低,他循著水道而行,遇有泥石阻路,木箱不易通行,提劍劈削便過。生怕小龍女在箱中氣悶,行得極是迅速,不到一炷香時分,便已鑽出水面,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。

  他扯去油布,揭開箱蓋,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,自是重傷之後挨不得辛苦,郭襄卻大喊大叫,極是精神。原來她吃了一個多月的豹乳,竟比常兒壯健得多。小龍女微微一笑,低聲道:「咱們終於回家啦!」再也支援不住,合上了雙目。楊過不再扶她起身,便拉著木箱,回到古墓中的居室。

  ***

  但見桌椅傾倒,床幾歪斜,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惡鬥一場之後離去時無異。楊過眼望石室,看著這些自己從小使用的物件,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,似是喜歡,卻又帶著許多傷感。他呆呆出了一會神,忽覺得一滴水點落上手背,回過頭來,只見小龍女扶椅而立,眼中淚水緩緩落下。

  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,長久來的心願終於得償,又回到了舊居,從此和塵世的冤仇、煩惱、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葛,但兩人心中,卻都是深自神傷,悲苦不禁。兩人都知道,小龍女受了這般重傷,既中了法王金輪撞砸,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撲擊,她嬌弱之軀,如何抵受得住?

  兩人這麼年輕,都是一生孤苦,從來沒享過甚麼真正的歡樂,突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氣,卻立時便要生生分手!

  楊過呆了半晌,到孫婆婆房中將她的床拆了,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,鋪好被褥,扶著小龍女上床安睡。古墓中積存的食物都已腐敗,一壇壇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。他倒了小半碗蜜漿,用清水調勻,喂著小龍女服了,又喂得郭襄飽飽的,這才自己喝了一碗。

  他想:「我須得打起精神,叫她歡喜。我心中悲苦,臉上卻不可有絲毫顯露。」於是找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,點在桌上,笑道:「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!」

  兩枝紅燭一點,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。小龍女坐在床上,見自己身上又是血漬,又是污泥,微笑道:「我這副怪模樣,哪像個新娘子啊!」忽然想起一事,道:「過兒,你到祖師婆婆房中去,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來。好不好?」

  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幾年,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入,她的遺物更是從來不敢碰觸,這時聽小龍女如此說,笑道:「對丈夫講話,也不用這般客氣。」過去將床頭幾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來。那箱子並不甚重,也未加鎖,箱外紅漆描金,花紋雅致。

  小龍女道:「我聽孫婆婆說,這箱中是祖師婆婆的嫁妝。後來她沒嫁成,這些物事自然沒用的了。」楊過「嗯」了一聲,瞧著這口花飾豔麗的箱子,但覺喜意之中,總是帶著無限淒涼。他將箱子放在寒玉床上,揭開箱蓋,果見裡面放著珠鑲鳳冠,金繡霞帔,大紅緞子的衣裙,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,雖然相隔數十年,看來仍是燦爛如新。小龍女道:「你取出來,讓我瞧瞧。」

  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,衣衫之下是一隻珠鈿鑲嵌的梳妝盒子,一隻翡翠雕的首飾盒子,梳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幹了,香油還剩著半瓶。首飾盒一打開,二人眼前都是一亮,但見珠釵、玉鈪、寶石耳環,燦爛華美,閃閃生光。楊龍二人少見珠寶,也不知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,但見鑲嵌精雅,式樣文秀,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心血。

  小龍女微笑道:「我打扮做新娘子,好不好?」楊過道:「你今日累啦,先歇一晚,明兒再打扮。」小龍女搖頭道:「不,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。我愛做新娘。那日在絕情穀中,那公孫止要和我成親,我可沒打扮呢!」楊過微笑道:「那算甚麼成親?只是公孫老兒的妄想罷啦!」

  小龍女拿起胭脂,調了些蜜水,對著鏡子,著意打扮起來。她一生之中,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,她臉色本白,實不須再搽水粉,只是重傷後全無血色,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,果然大增嬌豔。她歇了一歇,拿起梳子梳了梳頭,歎道:「要梳髻子,我可不會,過兒你會不會呢?」楊過道:「我也不會!你不梳還更好看些。」小龍女微笑道:「是麼?」便放下梳子,戴上耳環,插上珠釵,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,紅燭掩映之下,當真美豔無雙。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,想要楊過稱讚幾句。

  一回頭,只見楊過淚流滿面,悲不自勝。小龍女一咬牙,只作不見,微笑道:「你說我好不好看?」楊過哽咽道:「好看極了!我給你戴上鳳冠!」拿起鳳冠,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。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乾了淚水,再到身前時,臉上已作歡容,笑道:「我以後叫你娘子呢,還是仍然叫姑姑?」小龍女心想:「還說甚麼『以後』啊?難道咱倆真的還有『以後』麼?」但仍是強作喜色,微笑道:「再叫姑姑自然不好。娘子夫人的,又太老氣啦!」

  楊過道:「你的小名兒到底叫甚麼?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。」小龍女道:「我沒小名兒的,師父只叫我作龍兒。」楊過說道:「好,以後你叫我過兒,我便叫你龍兒。咱倆扯個直,誰也不吃虧。等到將來生了孩兒,便叫:喂,孩子的爹!喂,孩子的媽!等到孩子大了,娶了媳婦兒……」

  小龍女聽著他這麼胡扯,咬著牙齒不住微笑,終於忍耐不住,「哇」的一聲,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。楊過搶步上前,將她摟在懷裡,柔聲道:「龍兒,你不好,我也不好,咱們何必理會以後。今天你不會死的,我也不會死的。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,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。」小龍女抬起頭來,含淚微笑,點了點頭。

  楊過道:「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,我來幫你穿上!」扶著小龍女身子,將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。小龍女擦去了眼淚,補了些胭脂,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。

  這時郭襄睡在床頭,睜大兩隻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著。在她小小的心中,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。

  小龍女道:「我打扮好啦,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,你只好委屈一下了。」楊過道:「讓我再找找,瞧有甚麼俊雅物兒。」說著將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。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金花,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髮上。楊過笑道:「不錯,這就有點像了。」翻到箱底,只有一疊信劄,用一根大紅絲帶縛著,絲帶已然褪色,信封也已轉成深黃。

  楊過拿了起來,道:「這裡有些信。」小龍女道:「瞧瞧是甚麼信。」楊過解開絲帶,見封皮上寫的是「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啟」,左下角署的是一個「喆」字。底下二十余封,每封都是一樣。楊過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「王喆」,笑道:「這是重陽祖師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,咱們能看麼?」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,忙道:「不,不能看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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