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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六


  過了好一陣子,他方自悠悠醒轉。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視,說道:「想不到你竟還有一絲羞恥之心,自己也知如此居心,難容於天地之間了罷?」當真是顏若冰寒,辭如刀利。楊過長嘆一聲,說道:「我倘真有此心,何不抱了你妹妹,便上絕情谷去?」郭芙道:「你身上毒發,行走不得,這才請你師伯去啊。嘿嘿,可是人算不如天算,我聽你師父跟朱伯伯一說,便將汗血寶馬藏了起來。叫你師徒倆的奸計難以得逞……」楊過道:「好好,你愛怎麼說便怎麼說,我也不必多辯。我師父呢?她到那裏去啦?」

  郭芙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這才叫有其師必有其徒,你師父也不是好人。」楊過大怒,坐起身來,說道:「你罵我辱我,瞧在你爹娘臉上,我也不來跟你計較。你卻怎敢說我師父?」郭芙道:「呸!你師父便怎麼了?誰教她不正不經的瞎說。」楊過心道:「姑姑清澹雅緻,身上便似沒半分人間煙火氣息,如何能口出俗言?」於是也呸了一聲,道:「多半是你自己心邪,將我師父好好一句話聽歪了。」

  郭芙本來不想轉述小龍女之言,這時給他一激,忍不住怒火又衝上心口,說道:「她說:『郭姑娘,過兒心地純善,他一生孤苦,你要好好待他。』又說:『你們原是天生……天生……一對!你叫他忘了我罷,我一點也不怪他。』她又將一柄寶劍給了我,說甚麼那是淑女劍,和你的君子劍正是……正是一對兒。這不是胡說八道是甚麼?」她又羞又怒,將小龍女那幾句情意深摯、淒然欲絕的話轉述出來,語氣卻已迥然不同。

  楊過每聽一句,心中就如猛中一椎,腦海中一片迷惘,不知小龍女何以有此番言語,過了一會,聽得郭芙話已說完,緩緩抬起頭來,眼中忽發異光,喝道:「你撒謊騙人,我師父怎會說這些話?那淑女劍呢?你拿不出來,便是騙人!」郭芙冷笑一聲,手腕一翻,從背後取出一柄長劍,劍身烏黑,正是那柄從絕情谷中得來的淑女劍。

  楊過滿腔失望,急得口不擇言,叫道:「誰要與你配成一對兒?這劍明明是我師父的,你偷了她的,你偷了她的!」

  郭芙自幼生性驕縱,連父母也容讓她三分,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順,趨奉唯謹,那裏受得這樣的重話?她轉述小龍女的說話,只因楊過言語相激,才不得不委屈說出,豈知他竟如此回答,聽這言中含意,竟似自己設成了圈套,有意嫁他,而他偏生不要。她大怒之下,手按劍柄,便待拔劍斬去,但轉念一想:「他對他師父如此敬重,我偏說一件事情出來,教他聽了氣個半死不活。」

  這時她氣惱已極,渾不想這番話說將出來有何惡果,刷的一響,將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劍往劍鞘中一送,笑嘻嘻的坐在椅上,說道:「你師父相貌美麗,武功高強,果然是人間罕有,就只一件事不妥。」楊過道:「甚麼不妥?」郭芙道:「只可惜行止不端,跟全真教的道士們鬼鬼祟祟,暗中來往。」楊過怒道:「我師父和全真教有仇,怎能跟他們暗中來往?」郭芙冷笑道:「『暗中來往』這四個字,我還是說得文雅了的。有些話兒,我女孩兒家不便出口。」楊過越聽越怒,大聲道:「我師父冰清玉潔,你再瞎說一言半句,我扭爛了你的嘴。」郭芙眉間如聚霜雪,冷然道:「不錯,她做得出,我說不出。好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,卻去跟一個臭道士相好。」楊過鐵青了臉,喝道:「你說甚麼?」

  郭芙道:「我親耳聽見的,難道還錯得了?全真教的兩名道士來拜訪我爹爹,城中正自大亂,我爹媽身子不好,不能相見,就由我去招待賓客……」楊過怒喝:「那便怎地?」郭芙見他氣得額頭青筋暴現,雙眼血紅,自喜得計,說道:「那兩個道士一個叫趙志敬,一個叫尹志平,可是有的?」楊過道:「那便怎地?」郭芙淡淡一笑,說道:「我吩咐下人,給他們安排了歇宿之處,也沒再理會。那知道半夜之中,一名丐幫弟子悄悄來報我知曉,說這兩位道爺竟在房中拔劍相鬥……」楊過哼了一聲,心想尹趙二人自來不和,房中鬥劍亦非奇事。

  郭芙續道:「我好奇心起,悄悄到窗外張望,只見兩人已經收劍不鬥了,但還在鬥口。姓趙的說那姓尹的和你師父怎樣怎樣,姓尹的並不抵賴,只怪他不該大聲叫嚷……」

  楊過霍地揭開身上棉被,翻身坐在床沿,喝道:「甚麼怎樣怎樣?」郭芙臉上微微一紅,神色頗為尷尬,道:「我怎知道?難道還會是好事了?你寶貝師父自己做的事,她自己才知道。」語氣之中,充滿了輕衊。楊過又氣又急,心神大亂,反手一記,拍的一聲,郭芙臉上中了一掌。他憤激之下,出手甚重,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亂冒,半邊面頰登時紅腫,若非楊過病後力氣不足,這一掌連牙齒也得打下幾枚。

  郭芙一生之中那裏受過此辱?狂怒之下,順手拔出腰間淑女劍,便向楊過頸中刺去。

  楊過打了她一掌,心想:「我得罪了郭伯伯與郭伯母的愛女,這位姑娘是襄陽城中的公主,郭伯伯郭伯母縱不見怪,此處我焉能再留?」伸腳下床穿了鞋子,見郭芙一劍刺到,他冷笑一聲,左手迴引,右手倏地伸出,虛點輕帶,已將她淑女劍奪了過來。

  郭芙連敗兩招,怒氣更增,只見床頭又有一劍,搶過去一把抓起,拔出劍鞘,便往楊過頭上斬落。楊過眼見寒光閃動,舉起淑女劍在身前一封,那知他昏暈七日之後出手無力,淑女劍舉到胸前,手臂便軟軟的提不起來。郭芙劍身一斜,噹的一聲輕響,雙劍相交,淑女劍脫手落地。

  郭芙憤恨那一掌之辱,心想:「你害我妹妹性命,卑鄙惡毒已極,今日便殺了你為我妹妹報仇。爹爹媽媽也不見怪。」但見他坐倒在地,再無力氣抗禦,只是舉起右臂護在胸前,眼神中卻殊無半分乞憐之色,郭芙一咬牙,手上加勁,揮劍斬落。

  ***

  那日小龍女騎了汗血寶馬追尋楊過與金輪法王,卻走錯了方向。那紅馬一奔出便是十餘里,待得勒轉馬頭回來再找,楊過等人更是不知去向。她心中憂急,眼見時候過去一刻,楊過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險,在襄陽周圍三四十里內兜圈子找尋。紅馬雖快,但荒谷極是隱僻,直至過了半夜,她才遠遠聽到武三通號啕大哭之聲。循聲尋去,不久便聽到武氏兄弟掄劍相鬥,跟著又聽到楊過說話。她心中大喜,生怕楊過遇上勁敵,欲待暗中相助,於是下馬將紅馬繫在樹上,悄悄隱身在山石之後,觀看楊過對敵。

  這一偷看不打緊,只聽得楊過口口聲聲說與郭芙早訂終身,將郭芙叫作「我那未過門的妻子」,而把郭靖夫婦叫作「岳父岳母」。小龍女越聽越是驚心動魄,聽他說郭靖、黃蓉夫婦已招他為婿,暗中傳他武藝,又見他對武氏兄弟發怒,不許他們再見郭芙。他每說一句,小龍女便如經受一次雷轟電擊,心中胡塗,似乎宇宙萬物於霎時之間都變過了。若是換作旁人,見楊過言行與過去大不相同,定然起疑,自會待事情過後向他問個明白,但小龍女心如水晶,澄清空明,不染片塵,於人間欺詐虛假的伎倆絲毫不知。楊過對旁人油嘴滑舌,胡說八道,對她卻從不說半句戲言,因此她對楊過的言語向來無不深信。眼見武氏兄弟不敵,她自傷自憐,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。當時楊過聽到嘆息,脫口叫了聲「姑姑」,小龍女並不答應,掩面遠去。楊過還道是李莫愁所發,自己聽錯,也沒深究。

  小龍女牽了汗血寶馬,獨自在荒野亂走,思前想後,不知如何是好。她年紀已過二十,但一生居於古墓,於世事半點不知,識見便與一個天真無邪的孩童無異,心想:「過兒既與郭姑娘定親,自然不能再娶我了。怪不得郭大俠夫婦一再不許他和我結親。過兒從來不跟我說,自是為了怕我傷心,唉,他待我總是很好的。」又想:「他遲遲不肯下手殺郭大俠,為父報仇,當時我一點不懂,原來他全是為了郭姑娘之故,如此看來,他對郭姑娘也是情義深重之極了。我此時若牽寶馬去給他,他說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處,日後與郭姑娘的婚事再起變故。我還是獨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罷,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亂意煩。」

  想了一陣,意念已決,雖然心如刀割,但想還是救楊過性命要緊,於是連夜馳回襄陽,托朱子柳送紅馬到荒谷中去交給楊過。

  這時襄陽城中刺客雖已遠去,但郭靖、黃蓉未曾康復,兀自亂成一團。朱子柳文武全才,當即與魯有腳齊心合力,負起了城防重任。正當忙亂之際,小龍女卻牽了紅馬過來,要他去交給楊過,說甚麼要楊過快到絕情谷去,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換解毒靈丹,只把朱子柳聽得莫名其妙,不知所云。他追問幾句,小龍女心神煩亂,不願多講,只說快去快去,遲得片刻,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。

 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,只想:「讓你妹妹在絕情谷去耽上幾日,並無大礙,這是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,你自然也會出力。」她提到楊過的名字,不由得悲從中來,話未說得清楚,珠淚已滾滾而下,當即奔向臥室,倒在床上淒然痛哭。

  朱子柳於前因絲毫不知,聽了小龍女沒頭沒腦的這幾句話,怎明白她說些甚麼,但「遲得片刻,楊過性命便有重大危險」這句話卻非同小可,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,見機行事便了。出得門來,汗血寶馬已然不見,一問親兵,說道郭姑娘已牽了去,待要找郭芙時,她卻又躲得人影不見。朱子柳暗暗嘆氣,心想這些年青姑娘個個難纏,不是說話不明不白,便是行事神出鬼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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