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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俠之大者(3)


  公孫止向女兒臉上一看,見她臉色平和,心想:「萼兒對這小子大有情意,茶中自然不會下毒,我已跟他掉了一碗,還怕怎地?」當下也是一口喝幹,錚的一下,刀劍並擊,說道:「不用歇氣啦,咱們再打,哼,若非這老賤人指點,你便有十條小命,也都已喪在我金刀黑劍之下。」

  裘千尺將破布按上頭頂傷口,陰惻惻的道:「他閉穴之功已破,你盡可打他穴道。」

  公孫止一呆,但覺舌根處隱隱有血腥之味,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。原來他所練的家傳閉穴功夫有一項重大禁忌,決不能飲食半點葷腥,否則功夫立破,上代祖宗生怕無意之中沾到,是以祖訓嚴令谷中人人不食葷腥,旁人雖然不練這門上乘內功,卻也迫得陪著吃素。他向來防範周密,哪想到裘千尺竟會行此毒計,將自己血液和入茶中?楊過喝一碗血茶自是絲毫無損,公孫止畢生苦練的閉穴功卻就此付於流水。

  他狂怒之下回過頭來,只見裘千尺膝頭放著一碟款待賀客的蜜棗,正吃得津津有味,緩緩的道:「我二十年前就已說過,你公孫家這門功夫難練易破,不練也罷。」

  公孫止眼中如欲噴出火來,舉起刀劍,向她疾沖過去。綠萼一驚,搶到母親身前相護,突覺耳畔呼呼風響,似有暗器掠過。公孫止長聲大號,右眼中流下鮮血,轉身疾奔而出,手中卻兀自握著刀劍。一滴滴鮮血濺在地下,一道血線直通向廳門。只聽得他慘聲呼號,愈去愈遠,終於在群山之中漸漸隱沒。廳上眾人面面相覷,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傷他。

  只有楊過和綠萼方始明白,裘千尺所用的,仍是口噴棗核功夫。

  當楊過與公孫止激鬥之際,她早已嘴嚼蜜棗,在口中含了七八顆棗核。眼見公孫止武功大進,自己縱然噴出棗核襲擊,他也必閃避得了,若是一擊不中,給他有了防範,以後便再難相傷,因此於他酣鬥之餘先用血茶破了他閉穴功夫,乘他怒氣勃發之際突發棗核。這是她十餘年潛心苦修的唯一武功,勁道之強,準頭之確,不輸於天下任何厲害暗器。若不是綠萼突然搶出,擋在面前,公孫止不但雙目齊瞎,而且眉心穴道中核,登時便送了性命。

  ***

  綠萼心中不忍,呆了一呆,叫道:「爹爹,爹爹!」想要追出去察看。裘千尺厲聲道:「你要爹爹,便跟他去,永遠別再見我。」綠萼愕然停步,左右為難,但想此事畢竟是父親不對,母親受苦之慘,遠勝於他,再者父親已然遠去,要追也追趕不上,當下從門口緩緩回來,垂首不語。

  裘千尺凜然坐在椅上,東邊瞧瞧,西邊望望,冷笑道:「好啊,今日你們都是喝喜酒來著,這杯酒沒喝成,豈不掃興?」眾人給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頭發毛,只怕她口中突然噴出古怪暗器。谷中諸人只是一味驚懼,法王與尹克西等卻各暗自戒備。

  小龍女與楊過見公孫止落得如此下場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不由得都是深深歎了一口長氣,各自伸出手來,相互緊緊握住,兩人心意相通,當即並肩往廳外走去。剛到門口,裘千尺突然大聲喝道:「楊過,你到哪裡去?」楊過回轉身來,長揖到地,說道:「裘老前輩、綠萼姑娘,咱們就此別過。」他自知命不久長,也不說甚麼「後會有期」之類的話了。

  綠萼回了一禮,黯然無言。裘千尺怒容滿臉,喝道:「我將獨生女兒許配于你,怎地既不改口稱我岳母,又這麼匆匆忙忙的便走了?」楊過一愕,心道:「你雖將女兒許配于我,我可沒說要啊。」裘千尺道:「此間彩禮齊全,燈燭俱備,賀客也到了這許多,咱們武學之士也不必婆婆媽媽,你們二人今日便成了親罷。」

  金輪法王等眼見楊過為了小龍女與公孫止幾番拚死惡鬥,此時聽了裘千尺此言,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風波。各人互相望了幾眼,有的微笑,有的輕輕搖頭。

  楊過左手挽著小龍女的臂膀,右手倒按君子劍劍柄,說道:「裘老前輩一番美意,晚輩極是感激。但晚輩心有所屬,實非令愛良配。」說著慢慢倒退。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,鬥然口噴棗核,是以按劍以防。

  裘千尺向小龍女怒目橫了一眼,冷冷的道:「嘿,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,無怪老的著了迷,小的也為她顛倒。」綠萼道:「媽,楊大哥與這位龍姑娘早有婚姻之約,這中間詳情,女兒慢慢再跟你說。」裘千尺啐了她一口,怒道:「呸?你當你媽是甚麼人?我說過的話,也能改口麼?姓楊的,別說我女兒容貌端麗,沒一點配你不上,她便是個醜八怪,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為妻不可。」

  馬光佐聽她說得蠻橫,不由得哈哈大笑,大聲說道:「這谷中的夫妻當真是一對活寶,老公逼人家閨女成親,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,別人不要,成不成?」裘千尺冷冷的道:「不成!」馬光佐裂開大口,哈哈大笑。突然波的一響,一枚棗核射向他眉心,當真是來如電閃,無法閃避。

  馬光佐驚愕之下,頭一抬,「啪」的一聲,棗核已將他三顆門牙打落。馬光佐大怒,虎吼一聲,撲將過去。但聽波波兩響,他右腿「環跳」,左足「陽關」兩穴同時被棗核打中,雙足一軟,摔倒在地,爬不起來。

  這三枚棗核實在去得太快,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。楊過當馬光佐大笑之際,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,抽出長劍要過去相救,終是遲了一步,忙伸手將他扶起,解開了他穴道。馬光佐倒也極肯服輸,見這禿頭老太婆手不動,腳不抬,口一張便將自己打倒,心中好生佩服,吐出三枚門牙,滿嘴鮮血的說道:「老太婆,你本事比我大,老馬不敢得罪你啦。」

  裘千尺毫不理他,瞪著楊過道:「你決意不肯娶我女兒,是不是?」

  公孫綠萼在大庭廣眾之間受此羞辱,再也抵受不住,拔出腰間匕首,刃尖指在自己胸口,大聲道:「媽,你再問一句,女兒當場死給你看。」裘千尺嘴一張,波的一響,一枚棗核射將過去,斜中匕首之柄。這一下勁力好大,那匕首橫飛而出,插入木柱,深入數寸,燭光之下,劍柄兀自顫動。眾人「噫」的一聲,無不倒抽一口涼氣。

  楊過心想留在這裡徒然多費唇舌,手指在劍刃上一彈,和著劍刃振起的嗡嗡之聲,朗聲吟道:「煢煢白兔,東走西顧。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。」挽起一個劍花,攜著小龍女的手轉身便走。

  綠萼聽著「衣不如新,人不如故」那兩句話,更是傷心欲絕,取過更換下來的楊過那件破衫,雙手捧著走到他面前,悄然道:「楊大哥,衣服也還是舊的好。」楊過道:「謝謝你。」伸手接過。他和小龍女都知她故意擋在身前,好教母親不能噴棗核相傷。小龍女臉含微笑,點頭示謝。綠萼小嘴向外一努,示意二人快快出去。

 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兩遍:「人不如故,人不如故。」忽地提高聲音,說道:「楊過,你不肯娶我女兒,連性命也不要了嗎?」

  楊過淒然一笑,又倒退一步,跨出了大廳的門檻。小龍女心中一凜,說道:「慢著。」朗聲問道:「裘老前輩,你有丹藥能治情花之毒麼?」

  綠萼心中一直便在想著此事,父親手中只剩下一枚絕情丹,楊過已給小龍女服了,他自己身上的情花劇毒未解,惟一指望是母親或有救治之法,但母親必定以此要脅楊過,逼他娶己為妻,是以不敢出言相求,事在危急,再也顧不得女兒家的儀節顏面,轉身說道:「媽,若不是楊大哥援手,你尚困身石窟之中,大難未脫。楊大哥又沒絲毫得罪你之處。咱們有恩報恩,你設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罷。」

  裘千尺嘿嘿冷笑,道:「有恩報恩?有仇報仇?世上恩仇之際便能這般分明?那公孫止對我是報了恩麼?」

  綠萼大聲道:「女兒最恨三心兩意、喜新厭舊的男子。這姓楊的若是舍卻舊人,想娶女兒,女兒便是死了,也決不嫁他。」

  這幾句話裘千尺聽來倒是十分入耳,但一轉念間,立即明白了女兒的用心,她是愛極了楊過,他若願意迎娶,她自是千肯萬肯,只是迫於眼前情勢,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說。

 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等瞧著這幕二度逼婚的好戲,你望我一眼,我望你一眼,都是臉露微笑。法王直至此時,才知楊過身中劇毒,心中暗自得意,但願他堅持到底,不肯為了保命而允娶公孫綠萼,就怕這小子詭計多端,假意答允,先騙瞭解藥到手,又再翻悔;但想有自己在此,這小子若要行奸使詐,自己便可點破,不讓裘千尺上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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