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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公孫穀主(2)


  馬光佐見了這四張漁網,饒是他膽氣粗壯,也不由得肉為之顫,聽得網上刀鉤互撞而發出叮噹之聲,更是驚心動魄,站起身來拉著楊過的手道:「楊兄弟,這般歹毒的傢伙,咱們去他媽的為妙,你何必跟他嘔氣?」

  楊過眼望小龍女,瞧她有何話說。

  小龍女見穀主取出帶有刀鉤的漁網,心中早已想了一個「死」字,只待楊過一被漁網兜住,自己也就撲在漁網之上,與他相擁而死。她想到此處,心下反而泰然,覺得人世間的愁苦就此一了百了,嘴角不禁帶著微笑。

  她這番曲折的心事,楊過卻哪裡明白,心想自己遭受極大危難,她居然還笑得出,心中一痛,又比适才更甚,就在這傷心、悲憤、危急交迸之際,腦中倏地閃過一個念頭,也不再想第二遍,逕自走到小龍女身前,微微躬身,說道:「姑姑,過兒今日有難,你的金鈴索與掌套給我一用。」

  小龍女只想著與他同死之樂,此外更無別樣念頭,聽了他這句話,當即從懷中取出一雙白色手套、一條白綢帶子,遞了給他。

  楊過緩緩接過,凝視著她的臉,說道:「你現今認了我麼?」小龍女柔情無限,微笑道:「我心中早就認你啦!」楊過精神大振,顫聲問道:「那你決意跟了我去,不嫁給這穀主啦,是不是?」小龍女微笑點頭,道:「我決意跟了你去,自是不能再嫁旁人啦。過兒,我自然是你的妻子。」

  她話中「跟了你去」四字,說的是與他同死,連楊過也未明白,旁人自然不懂,但「我自然是你的妻子」這八個字,卻是說得再也清楚不過。公孫穀主臉色慘白,雙手猛擊四下,催促綠衫弟子動手。十六名弟子抖動漁網,交叉走動。

  楊過聽了小龍女這幾句話,宛似死中復活,當真是勇氣百倍,就算眼前是刀山油鍋,他也不放在眼裡,當即戴上了刀槍不損的金絲掌套,右手綢帶抖動,玲玲聲響,綢帶就如一條白蛇般伸了出去。

  綢帶末端是個發聲的金鈴,綢帶一伸一縮,金鈴已擊中南邊一名弟子的「陰穀穴」,回過來時擊中了東邊一名弟子的「曲澤穴」。那陰穀穴正當膝彎裡側,那人立足不牢,屈膝跪下;曲澤穴位處臂彎,被點中的手臂酸軟,漁網脫手。

  這兩下先聲奪人,金鈴索一出手,漁網陣立現破綻,西邊持網的四名弟子一驚之下,攻上時稍形遲緩,楊過金鈴索倒將過來,玎玲玲聲響,又將兩名弟子點倒。但就在此時,北邊那張漁網已當頭罩下,網上刀鉤距他頭頂不到半尺,以金鈴索應敵已然不及。楊過左掌翻起,一把抓住漁網,借力甩出,他手上戴著掌套,掌中雖然抓住匕首利鉤,卻是絲毫無損。漁網被他抓住了一抖,鬥然向四名綠衫弟子反罩過去。

  眾弟子操練漁網陣法之時,只怕敵人漏網兔脫,但求包羅嚴密,從來沒想到這漁網竟會掉頭反噬,但見網上明晃晃的刀鉤向自己頭上撲來,素知這漁網厲害無比,同聲驚呼,撒手躍開。那替補公孫綠萼的少年身手較弱,大腿上終於給漁網的匕首帶著,登時鮮血長流,摔倒在地,痛得哭號起來。

  楊過笑道:「小兄弟,別害怕,我不傷你。」左手抖動漁網,右手舞起金鈴索,但聽得嗆啷啷、玎玲玲,刀鉤互擊,金鈴聲響,極是清脆動聽。這一來,眾弟子哪裡還敢上前,遠遠靠牆站著,只是未得師父號令,不敢認輸逃走,但雖不認輸,卻也是輸了。

  馬光佐拍手頓足,大聲叫好,只是人群之中惟有他一人喝彩,未免顯得寂寞,他叫了幾聲,瞪眼向法王道:「和尚,楊兄弟的本領不高麼?怎麼你不喝采?」法王一笑,道:「很高,很高,但也不必叫得這般驚天動地。」馬光佐瞪眼道:「為甚麼?」法王見公孫穀主雙眉豎起,慢慢走到廳心,當下凝神注視他的動靜,再也不去理會馬光佐說些甚麼。

  ***

  公孫谷主聽小龍女說了「我自然是你的妻子」這八字後,已知半月來一番好夢到頭來終於成空,雖然又是失望,又是惱怒,但想:「我縱然得不了你的心,也須得到你的人。我一掌將這小畜生擊斃,你不跟我也得跟我,時日一久,終能教你回心轉意。」

  楊過見他雙眉越豎越高,到後來眼睛與眉毛都似直立一般,不知是哪一派的厲害武功,心下也不禁駭然,右手提索,左手抓網,全神戒備,知道自己和小龍女的生死存亡,便在此一戰,實不敢有絲毫怠忽。

  公孫谷主繞著楊過緩緩走了一圈,楊過也在原地慢慢轉頭,眼睛始終不敢離開他的眼光,見他越是遲遲不動手,知道出手越是淩厲,只見他雙手向前平舉三次,雙掌合拍,錚的一響,錚錚然如金鐵相擊。楊過心中一凜,退了一步,公孫穀主右臂突伸,一把抓住漁網邊緣一扯。楊過但覺這一扯之力大得異乎尋常,五指劇痛,只得鬆手。公孫谷主將漁網拋向廳角空著手的四名弟子,這才喝道:「退下!」

  楊過漁網被奪,不容他再次搶到先手,綢索一振,金鈴抖動,分擊對方肩頭「巨骨」與頸中「天鼎」兩穴。公孫穀主胸口門戶大開,雙臂長伸在外,但楊過不敢貿然擊他前胸大穴,先攻他身上小穴以作試探。公孫穀主的武功竟是另成一家,對楊過的金鈴擊穴絕不理睬,右臂一長,倏向他臂上抓來,但聽叮叮兩聲,「巨骨」與「天鼎」雙穴齊中,他恍若不覺,呼的一響,手抓變掌,拍向楊過左乳。楊過大驚,急忙側身急閃,幸好他輕身功夫了得,才讓開了對方這鬥然而來的一掌。

  楊過曾聽歐陽鋒、洪七公、黃藥師等武林好手談論武功,知道一人內功練到上乘境界,當敵招襲到之際可以暫時封閉穴道,但總有跡象可尋。又如歐陽鋒的異派武功,練得經脈倒轉,周身大穴全部變位元,可是其時他頭下腳上,更是一望而知。眼前這個敵人卻對點穴絕無反應,就似身上不生穴道一般,這門功夫當真是罕見罕聞,心中一餒,不禁存了三分怯意。眼見他雙掌翻起,手掌心隱隱帶著一股黑氣,拍到時勁風逼人而來,心知厲害,不敢正面硬接,右手以金鈴索與他纏鬥,左掌護住了全身各處要害。

  頃刻間已拆了十余招,楊過全神招架,突見對方左掌輕飄飄當胸按來,似柔實剛,依稀便是完顏萍的「鐵掌」路子,忙躍開數尺。公孫穀主一掌按空,並不收招,手掌仍是伸出兩尺,身形一晃,已縱到楊過身前。常人出拳發掌,總是以臂使手,手臂回縮,拳掌便跟著打出,他這一招卻是以身發掌,手掌不動,竟以身子前縱之勁擊向敵人。本來全身之力雖大於一臂,然而以之發招,究嫌過於遲緩,公孫穀主這一掌卻是威猛迅捷,兼而有之。楊過待要側身閃避,已然不及,只得左掌揮出,硬接了這一招。啪的一響,雙掌相交,震得楊過退後三步,公孫穀主卻站在原地不動,只是身子微微一晃。

  公孫穀主穩住了身子,顯是大占上風,其實楊過掌力反擊,也已震得他脅口一陣隱痛,心中大感訝異:「我這一招鐵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,這小子竟然接得下。纏鬥下去,未必能斃得了他。倘若給他打成平局,一切全不用說了。」雙掌連拍,錚錚作響,聲音極是刺耳,說道:「姓楊的,本穀主掌下留情,你明白了麼?」

  若是平常比武,原是勝敗已分,再打下去,楊過定然是有輸無贏,穀主說到這句話,他該當自認武功不及,但今日之事,心知對方決不能平平安安的放小龍女與自己出穀,除拚死活之外,別無他途。當此生死大險之際,楊過對敵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臉的本色,何況小龍女已認了他,心中喜樂無涯,當即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若打死了我,我姑姑焉能嫁你?你若打不死我,我姑姑一般的不能嫁你。你哪裡是掌底留情了?你這是輕不得,重不得,無可奈何之至,手足無措之極!」

  楊過這番猜測,卻是將對手的心地推想得太過良善。公孫穀主恨不得一招就將他打死,絕了後患,縱然小龍女怨怪惱怒,那也顧不了許多,他的無可奈何,其實是一對手掌收拾不了這個少年。他轉頭向女兒道:「取我兵刃來。」公孫綠萼遲疑不答。穀主厲聲道:「你沒聽見麼?」公孫綠萼臉色慘白,只得應道:「是!」轉入內堂。

  楊過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,心想:「憑他一雙空手,我已經對付不了,再取出甚麼古怪兵器,哪還有甚麼生路?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走到小龍女身前,伸出手來,柔聲道:「姑姑,你跟了過兒去罷!」

  公孫穀主雙掌蓄勢,只要小龍女一站起身來伸手與楊過相握,立時便撲上去以鐵掌猛襲楊過背脊,心中打定了主意:「拚著柳妹怪責,也要將這小子打死。柳妹若是跟了他去,我這下半生做人還有何樂趣。」

  哪知小龍女並不站起,只淡淡的道:「我當然要跟你去。只是這裡的公孫穀主救過我性命,咱們得跟他說明白一切緣由,請他見諒。」楊過大急,心想:「姑姑甚麼事也不懂。你跟他說明白了,難道他就會見諒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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