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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(8)


  楊過道:「馮師傅有事在身,原本不該攪擾,但為急用,只得費神。」於是將大剪刀的式樣和尺寸說了,此物極是奇特,哪知馮鐵匠聽了之後,臉上卻不露詫異之色,點了點頭,拉扯風箱生起爐子,將兩塊鑌鐵放入爐中熔煉。楊過道:「不知今晚打造得起麼?」馮鐵匠道:「小人儘快做活便是。」說著猛力拉動風箱,將爐中煤炭燒成一片血紅。

  傻姑伏在桌上,半坐半臥,楊過等三人家鄉都在江南,雖然從小出門,但聽到家鄉即將遭難,都是戚然有憂。三人望著爐火,心中都想遭此亂世,人命微賤,到處都是窮愁苦厄,明日雖然有難,但驚懼之心也卻淡了幾分。

  過了一個多時辰,馮鐵匠熔鐵已畢,左手用鐵鉗鉗起燒紅的鐵條放在砧上,右手舉起一個大鐵錘敲打,他年紀雖老,膂力卻強,舞動鐵錘,竟似並不費力,擊打良久,但見他將兩片鐵條彎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,漸漸成形。陸無雙喜道:「傻蛋,今兒來得及打起了。」

  忽聽身後一人冷冷的道:「打造這把大剪刀,用來剪斷我的拂塵麼?」三人大驚,回過頭來,只見李莫愁輕揮拂塵,站在門口。

  這一來利器未成,強敵奄至。程英與陸無雙各拔長劍,楊過看准了爐旁的一根鐵條,只待對頭出手,立即搶起使用。

  李莫愁冷笑道:「打把大剪刀來剪我拂塵,虧你們這些娃娃想得出。我就坐在這裡,等你們剪刀打好,再交手不遲。」說著拖過一張板凳坐下,竟是視三人有如無物。

  楊過道:「那就再好也沒有了。我瞧你這拂塵啊,非給剪刀剪斷不可。」

  李莫愁見傻姑伏在桌上,背脊微聳,心道:「這女子中了我一掌,居然還能坐得起,卻也好生了得。」冷冷問道:「黃藥師呢?」那馮鐵匠聽到「黃藥師」三字,身子一震,抬起頭來向她望了一眼,隨即低頭繼續打鐵。程英道:「你明知我師父不在此處,還問什麼?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,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。」

  李莫愁哼了一聲,從懷裡取出一張白紙,說道:「黃藥師欺世盜名,就靠多收徒弟,恃眾為勝。哼!他這些弟子之中,又有哪一個是真正有用的?」說著左手一揚,白紙揮出,跟著手臂微動,一枚銀針飛去,將白紙釘在柱上,說道:「留此為證,他日黃老邪回轉,好知他這兩個寶貝徒兒是誰殺的。」轉頭向馮鐵匠喝道:「快些兒打,我可不耐煩多等。」

  馮鐵匠眯著一雙紅眼瞧那白紙,見紙上寫著「桃花島主,弟子眾多,以五敵一,貽笑江湖」十六個字,抬起頭望著屋頂,呆呆思索。李莫愁道:「還不快幹?」馮鐵匠低下頭來,說道:「是啦,快了,快了。」左手伸出鐵鉗,連針帶紙一齊夾起,投入了熊熊的爐火之中,白紙霎時間燒成灰燼。

  這一下眾人都是驚詫之極。李莫愁大怒,舉拂塵就要向他頂門擊去,但隨即心想:「這小鎮上的一個老鐵匠,居然如此大膽,難道竟非常人?」她本已站起,於是又緩緩坐下,問道:「閣下是誰?」馮鐵匠道:「你不見麼?我是個老鐵匠。」李莫愁道:「你幹麼燒了我這張紙?」馮鐵匠道:「紙上寫得不對,最好就別釘在我這鋪子裡。」李莫愁厲聲喝道:「什麼不對了?」

  馮鐵匠道:「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,他的弟子只要學得他老人家的一藝,便足以橫行天下。他大弟子名叫陳玄風,周身銅筋鐵骨,刀槍不入,你聽說過麼?」他說話之時,仍是一錘一錘的打著,當當巨響,更增言語聲勢。

  他一提到陳玄風,李莫愁固然驚奇,楊過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萬想不到窮鄉僻壤中的一個老年鐵匠竟也知道這些江湖人物。李莫愁道:「哼,銅屍陳玄風,聽說是給一個小兒一刀刺死的,那有什麼厲害了?說甚麼刀槍不入,胡吹大氣!」

  馮鐵匠道:「嗯,嗯。桃花島主的二弟子叫做梅超風,來去如風,出手迅捷無比。」李莫愁嘿嘿一笑,說道:「是啊,這女人出手太快了,因此先給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,再給西毒歐陽鋒震碎心肺。」

  馮鐵匠呆了半晌,淒然道:「有這等事麼?我卻不知。桃花島主三弟子曲靈風輕功神妙,劈空掌淩厲絕倫。」李莫愁道:「江湖上傳言,有人偷入皇宮內偷盜寶物,給御前侍衛打死了,那便是這位劈空掌淩厲絕倫的曲靈風。掌掌劈出,掌掌落空,這是桃花島的劈空掌。」

  馮鐵匠低下頭來,嗤嗤兩聲,兩滴水珠落在燒紅的鐵上,化作兩道水氣而逝。陸無雙坐得和他最近,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淚水,不由得暗暗納罕。只見他鐵錘舉得更高,落下時聲音也更響了。

  過了一會,馮鐵匠又道:「桃花島門下有陳梅曲陸四大弟子。四弟子陸乘風不但武術精湛,兼擅奇門遁甲異術,你若是遇到,定然討不了好去。」李莫愁冷笑道:「奇門遁甲又有何用?他在太湖邊上起造一座歸雲莊,江湖上好漢說得奧妙無窮,可是給人一把火燒成了白地,他自己從此也無下落,多半就是給這把火燒死了。」

  馮鐵匠抬起頭來,厲聲道:「你這道姑胡說八道,桃花島主的弟子個個武藝精湛,焉能盡皆為人所害?你欺我鄉下人不知世事麼?」李莫愁冷笑道:「你問這三個小娃娃便知端的。」

  馮鐵匠轉頭望向程英,目光中露出詢問之意。程英站起身來,黯然說道:「我師門不幸,人才凋零。晚輩入門日淺,功夫低微,不能為師父爭一口氣,實是慚愧。你老人家可是與家師有舊麼?」馮鐵匠不答,向她上下打量,神色之間大見懷疑,問道:「桃花島主晚年又收弟子了麼?」

  程英看到馮鐵匠殘廢的左腳,心裡驀地一動,說道:「家師年老寂寞,命晚輩隨身侍奉。似晚輩這等年幼末學,實不敢說是桃花島弟子,況且迄今晚輩連桃花島也沒緣法踏上一步。」她這麼說,也即自承是桃花島弟子。

  馮鐵匠點點頭,眼光甚是柔和,頗有親近之情,低頭打了幾下鐵,似在出神思索什麼。

  程英見他鐵錘在空中畫個半圓,落在砧上時,卻是一偏一拖,這手法顯與本門落英神劍掌法極為相似,心中更明白了三分,說道:「家師空閒之時,和晚輩談論,說他當年驅逐弟子離島,陳梅二人是自己作孽,那也罷了。曲陸武馮四位卻是無辜受累,尤其那姓馮的馮默風師哥,他年紀最小,身世又甚可憐,師父思念及之,常自耿耿於懷,深自抱憾。」其實黃藥師性子乖僻,心中雖有此想,口裡卻決不肯說。只是程英溫柔婉孌,善解人意,當師父寂寞時與他談談說說,黃藥師稍露口風,她即已隱約猜到,此時所說雖非當真轉述師父的言語,卻也沒違背他本意。

  李莫愁聽他二人的對答和詞色,已自猜到了八九分,但見馮鐵匠長歎一聲,淚如雨下,落在燒紅的鐵塊上,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霧,不自禁的也為之心酸,但轉念之間,心腸複又剛硬,尋思:「縱然他們多了一個幫手,這老鐵匠是殘廢之人,又濟得甚事?」冷笑道:「馮默風,恭喜你師兄妹相會啊。」

  這老鐵匠正是黃藥師的小弟子馮默風。當年陳玄風和梅超風偷盜九陰真經逃走,黃藥師遷怒留下的弟子,將他們大腿打斷,逐出桃花島。曲靈風、陸乘風、武天風三人都打斷雙腿,但打到馮默風時見他年幼,武功又低,忽起憐念,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。馮默風傷心之餘,遠來襄漢之間,在這鄉下打鐵為生,與江湖人物半點不通聲氣,一住三十餘年,始終默默無聞,不料今日又得聞師門訊息。他性命是黃藥師從仇人手裡搶救出來的,自幼得師父撫養長大,實是恩德深重,不論黃藥師待他如何,均無怨懟之心,此刻聽了程英之言,不禁百感交集,悲從中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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