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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(3)


  楊過道:「這位姑娘是你表姊?多承她相救,可還沒請教姓名。」那少女道:「我……」陸無雙突然伸出雙手,將楊過和那少女臉上的人皮面具同時拉脫,說道:「那魔頭不久就要到來,你們兩個還戴這勞什子幹甚麼?」

  楊過眼前鬥然一亮,見那少女臉色晶瑩,膚光如雪,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,微現靦腆,雖不及小龍女那麼清麗絕俗,卻也是個極美的姑娘。

  陸無雙道:「她是我表姊程英,桃花島黃島主的關門小弟子。」楊過作揖為禮,道:「程姑娘。」程英還禮,道:「楊少俠。」楊過心想:「怎麼她小小年紀,竟是黃島主的弟子?從郭伯母身上算起來,我豈不還矮了她一輩?」

  原來程英當日為李莫愁所擒,險遭毒手,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路過,救了她性命。黃藥師自女兒嫁後,浪跡江湖,四海為家,年老孤單,自不免寂寞,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,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,治癒她傷毒之後便帶在身邊。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,遠勝當年嬌憨頑皮、跳蕩不羈的黃蓉。黃藥師由憐生愛,收了她為徒。程英聰明機智雖然遠不及黃蓉,但她心細似發,從小處鑽研,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少本領。

  ***

  這一年她武功初成,稟明師父,北上找尋表妹,在關陝道上與楊過及陸無雙相遇,途中示警、夜半救人,便都是她的手筆了。眾少年合鬥李莫愁後,她帶回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。日前陸無雙獨自出外,久久不歸。程英記掛起來,出去找尋,卻遇上黃蓉擺亂石陣與金輪法王相鬥。這項奇門陣法她也跟黃藥師學過,雖所知不多,學得卻極細到,機緣巧合,將楊過救了回來。

  陸無雙道:「這緊急關頭,你兩位還這般多禮幹什麼?」楊過道:「李莫愁後來見到你了?」陸無雙道:「你倒想得挺美!要是給她見到了,你又不來救我,我還能逃脫她的毒手?我一見到花驢頸中的金鈴,立即躲在茶館屋後,大氣也不敢喘一口。只聽得那魔頭在向那茶館掌櫃的打聽,有沒見到兩個小姑娘,一個有點兒跛,另一個是個醜八怪。表姊,她說的是你,可不知道你恰好是醜八怪的對頭,是位美人兒……」程英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你別胡說,可讓楊少俠笑話。」楊過道:「少俠甚麼的稱呼,可不敢當,你叫我楊過便是。」

  陸無雙嗔道:「你一見我表姊,就服服貼貼的,連名帶姓都說了,跟我卻偏裝神弄鬼的騙人。」楊過微笑道:「你叫我『傻蛋』,我便聽你話做傻蛋,那還不夠服服貼貼嗎?」陸無雙小嘴一撅,道:「慢慢再跟你算帳。」轉頭向程英道:「表姊,你帶了這面具兒,常到鎮上去買鹽米物品,鎮上的人都認得你。茶館掌櫃也決想不到李莫愁這樣斯文美貌的出家人會不懷好意,自然跟她說了咱們的住處。那魔頭謝了,又問鎮上什麼地方可以借宿,便帶了洪師姊去找宿處。她一向害人總是天剛亮時動手,算來還有三個時辰。」

  程英道:「是。那日這魔頭到表妹家,便是寅末卯初時分。」三人說起當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陸無雙父母之事,才知三人幼時曾在嘉興相會,程英和陸無雙都還去過楊過所住的破窯,想到兒時居然曾有過這番遇合,心頭不由得均是平添溫馨之意。

  楊過道:「這魔頭武功高強,就算我並未受傷,咱三個也是鬥她不過的。還是外甥點燈籠,照舊,咱們這就溜之大吉罷。」程英點點頭道:「眼下還有三個時辰。楊兄的坐騎腳力甚好,咱們立時就逃,那魔頭未必追得上。」陸無雙道:「傻蛋,你身上有傷,能騎馬麼?」楊過歎道:「不能騎也只得硬挺,總好過落在這魔頭手中。」

  陸無雙道:「咱們只一匹馬。表姊,你陪傻蛋向西逃,我故布疑陣,引她往東追。」程英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不,你陪楊兄。我跟李莫愁並無深仇大怨,縱然給她擒住,也不一定要傷我,你若落入她手,那可有得受的了。」陸無雙道:「她沖著我而來,若見我和傻蛋在一起,豈非枉自累了他?」表姊妹倆你一言,我一語,互推對方陪伴楊過逃走。

  楊過聽了一會,甚是感動,心想這兩位姑娘都是義氣干雲,危急之際甘心冒險來救我性命,縱然我給那魔頭拿住害死,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。

  只聽陸無雙道:「傻蛋,你倒說一句,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,還是要我陪?」楊過還未回答,程英道:「你怎麼傻蛋長、傻蛋短的,也不怕楊兄生氣。」陸無雙伸了伸舌頭,笑道:「瞧你對他這般斯文體貼,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。」她把「傻蛋」改稱「傻兄」,算是個折衷。

  程英面色白皙,極易臉紅,給她一說,登時羞得顏若玫瑰,微笑道:「人家叫你『媳婦兒』,可不是麼?你媳婦兒不陪,那怎麼成?」這一來可輪到陸無雙臉紅了,伸出雙手去呵她癢,程英轉身便逃。霎時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風光,三人倒不似初時那麼害怕擔憂了。

  楊過心想:「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,媳婦兒就有性命之憂。倘是媳婦兒陪我,程姑娘也是萬分危險。」說道:「兩位姑娘如此相待,實是感激無已。我說還是兩位快些避開,讓我在這裡對付那魔頭。我師父與她是師姊妹,她總得有幾分香火之情,何況她怕我師父,諒她不敢對我如何……」他話未說完,陸無雙已搶著道:「不行,不行。」

  楊過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棄己而逃,於是朗聲道:「咱三人結伴同行,當真給那魔頭追上時,三人拚一死戰,是死是活,聽天由命便了。」陸無雙拍手道:「好,就是這樣。」

  程英沉吟道:「那魔頭來去如風,三人同行,定然給她追上。與其途中激戰,不如就在這兒給她來個以逸待勞。」楊過道:「不錯。姊姊會得奇門遁甲之術,連那金輪法王尚且困住,赤練仙子未必就能破解。」此言一出,三人眼前登時現出一線光明。程英道:「那亂石陣是郭夫人布的,我乘勢略加變化則可,要我自布一個卻是萬萬無此大才,說不得,咱們盡人事以待天命便了。表妹,你來幫我。」

  楊過心想:「郭伯母教我陣法變化,倉卒之際,我只硬記得十來種,只能用來誘那生滿了鏽的鐵輪法王入陣,要阻擋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卻是全無用處。這門功夫可繁難得緊,真要精熟,決非一年半載之功。程姑娘小小年紀,所學自然及不上郭伯母,她這話想來也非謙辭。但她布的陣勢不論如何簡陋,總是有勝於無。」

  表姊妹倆拿了鐵鏟鋤頭,走出茅舍,掘土搬石,佈置起來。忙了一個多時辰,隱隱聽得遠處雞鳴之聲,程英滿頭大汗,眼見所布的土陣與黃蓉的亂石陣實在相差太遠,心中暗自難過:「郭夫人之才真是勝我百倍。唉,想以此粗陋土陣擋住那赤練魔頭,那當真是難上加難了。」她怕表妹與楊過氣沮,也不明言。

  陸無雙在月光下見表姊的臉色有異,知她實無把握,從懷中取出一冊抄本,進屋去遞給楊過,道:「傻蛋,這就是我師父的五毒秘傳。」楊過見那本書封皮殷紅如血,心中微微一凜。陸無雙道:「我騙她說,這書給丐幫搶了去,待會我若給她拿住,定然給她搜出。你好生瞧一遍,記熟後就燒毀了罷。」她與楊過說話,從來就沒正正經經,此時想到命在頃刻,卻也沒心情再說笑話了。楊過見她神色淒然,點頭接過。

  陸無雙又從懷裡取出一塊錦帕,低聲道:「若你不幸落入那魔頭手中,她要害你性命,你就拿出這塊錦帕來給她。」楊過見那錦帕一面毛邊,顯是從什麼地方撕下來的,繡著的一朵紅花也撕去了一半,不知她是何用意,愕然不接,問道:「這是什麼?」

  陸無雙道:「是我托你交給她的,你答應麼?」楊過點了點頭,接過來放在枕邊。陸無雙卻過來拿起,放入他懷中,低聲道:「可別讓我表姊知道。」突然間聞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氣息,想起關陝道上解衣接骨、同枕共榻種種情事,心中一蕩,向他癡癡的望了一眼,轉身出房。

  楊過見她這一回眸深情無限,心中也自怦怦跳動,打開那五毒秘傳來看了幾頁,記住了五毒神掌與冰魄銀針毒性的解法,心想:「兩種解藥都是極難制煉,但教今日不死,這兩門解法日後總當有用。」

  忽聽茅屋門呀的一聲推開,抬起頭來,只見程英雙頰暈紅,走近榻邊,額邊都是汗珠。她呼吸微見急促,說道:「楊兄,我在門外所布的土陣實在太也拙劣,殊難擋得住那赤練仙子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錦帕,遞給了他,又道:「若是給她沖進屋來,你就拿這塊帕子給她罷。」

  楊過見那錦帕也只半邊,質地花紋與陸無雙所給的一模一樣,心下詫異,抬起頭來,目光與她相接,燈下但見她淚眼盈盈、又羞又喜,正待相詢,程英鬥然間面紅過耳,低聲道:「千萬別讓我表妹知道。」說罷翩然而出。

  楊過從懷中取出陸無雙的半邊錦帕,拚在一起,這兩個半塊果然原是從一塊錦帕撕開的,見帕子甚舊,白緞子已變淡黃,但所繡的紅花卻仍是嬌豔欲滴。他望著這塊破帕,知道中間定有深意,何以她二人各自給我半塊?何以要我交給李莫愁?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對方知曉?而贈帕之際,何以二人均是滿臉嬌羞?

 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,聽得遠處雞聲又起,接著幽幽咽咽的簫聲響了起來,想是程英佈陣已完,按簫以舒積鬱,吹的是一曲「流波」,簫聲柔細,卻無悲愴之意,隱隱竟有心情舒暢、無所掛懷的模樣。楊過聽了一會,低吟相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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