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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白衣少女(6)


  陸無雙若是溫言軟語的相求,楊過定然不肯答應,但見她目蘊怒色,眉含秋霜,依稀是小龍女生氣的模樣,不由得難以拒卻,心想:「說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,我送陸姑娘去,常言道好心有好報,天可憐見,卻教我撞見了姑姑。」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極,只是無法拒絕陸無雙所求,只好向自己巧所辯解罷了,當下歎了口氣,俯身將她抱起。

  陸無雙怒道:「你抱我幹麼?」楊過笑道:「抱你到江南去啊。」陸無雙大喜,噗嗤一笑,道:「傻蛋,江南這麼遠,你抱得我到麼?」話雖這麼說,卻安安靜靜的伏在他懷裡,一動也不動了。

  這時那頭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。楊過生怕給李莫愁師徒撞見,盡揀荒僻小路行走。他腳下迅捷,上身卻是穩然不動,全沒震痛陸無雙的傷處。陸無雙見身旁樹木不住倒退,他這一路飛馳,竟然有如奔馬,比自己空身急奔還要迅速,輕功實不在師父之下,心中暗暗驚奇:「原來這傻蛋身負絕藝,他小小年紀,怎能練到這一身本事?」不久東方漸白,她抬起頭來,見楊過臉上雖然骯髒,卻是容貌清秀,雙目更是靈動有神,不由得心中一動,漸漸忘了胸前疼痛,過了一陣,竟爾沉沉睡去。

  待得天色大明,楊過有些累了,奔到一棵大樹底下,輕輕將她放下,自己坐在她身邊休息。陸無雙睜開眼來,淺淺一笑,說道:「我餓啦,你餓不餓?」楊過道:「我自然也餓,好罷,咱們找家飯店吃飯。」站起身來,又抱起了她,只是抱了半夜,雙臂微感酸麻,當下舉起她坐在自己肩頭,緩緩而行。

  陸無雙兩隻腳在楊過胸前輕輕的一蕩一蕩,笑道:「傻蛋,你到底叫甚麼名字?總不成在別人面前,我也叫你傻蛋。」楊過道:「我沒名字,人人都叫我傻蛋。」陸無雙慍道:「你不說就算啦!那你師父是誰?」

  楊過聽她提到「師父」二字,他對小龍女極是敬重,哪敢輕忽玩鬧,正色答道:「我師父是我姑姑。」陸無雙信了,心道:「原來他是家傳的武藝。」又問:「你姑姑是哪一家哪一派?」楊過呆頭呆腦的道:「她是住在家裡的,派甚麼的我可不知道啦。」陸無雙嗔道:「你裝傻!我問你,你學的是哪一門子武功?」楊過道:「你問我家的大門嗎?怎麼說是紙糊的,那明明是木頭的。」陸無雙心下沉吟:「難道此人當真是個傻蛋?武功雖好,人卻癡呆麼?」於是溫言道:「傻蛋,你好好跟我說,你為甚麼救我性命?」

  楊過一時難以回答,想了一陣,道:「我姑姑叫我救你,我就救你。」陸無雙道:「你姑姑是誰?」楊過道:「姑姑就是姑姑。她叫我幹甚麼,我就幹甚麼。」陸無雙歎了口氣,心想:「這人原來真是傻的。」本來已對他略有溫柔之意,此時卻又轉生厭憎。楊過聽她不再說話,問道:「你怎麼不說話啦?」陸無雙哼了一聲。楊過又問一句。陸無雙嗔道:「我不愛說話就不說話,傻蛋,你閉著嘴巴!」楊過知她此時臉色定然好看,只是她坐在自己肩頭,難以見到,不禁暗感可惜。

  不多時,來到一個小市鎮。楊過找了一家飯店,要了飯菜,兩人相對而坐。陸無雙聞到他身上的牛糞氣息,眉頭一皺,道:「傻蛋,你坐到那邊去,別跟我一桌。」楊過笑了笑,走到另一張桌旁坐了。陸無雙見他仍是面向自己,心中煩躁,越瞧越覺此人傻得討厭,沉臉道:「你別瞧我。」指著遠處一張桌子道:「坐到那邊去。」楊過咧嘴一笑,捧了飯碗,坐在門檻上吃了起來。陸無雙道:「這才對啦。」她肚中雖餓,但胸口刺痛,難以下嚥,只感一百個的不如意,欲待拿楊過出氣,他又坐得遠了,呼喝不著。

  正煩惱間,忽聽門外有人高聲唱道:「小小姑娘做好事哪。」又有人接唱道:「施捨化子一碗飯哪!」陸無雙抬起頭來,只見四名乞丐一字排在門外,一齊望著自己,眼見這四人來意不善,心中暗暗吃驚。又聽第三個化子唱道:「天堂有路你不走哪!」第四個唱道:「地獄無門你進來喲!」四個乞丐唱的都是討飯的《蓮花落》調子,每人都是右手持一隻破碗,左手拿一根樹枝,肩頭負著四隻麻布袋子。

  陸無雙曾聽師姊閒談時說起,丐幫幫眾以所負麻袋數目分輩份高低,這四人各負四袋,那均是四袋弟子了,想起昨天在豺狼穀中相鬥的那韓陳二人,背上似乎各負五隻麻袋,比之眼前這四人還高了一級。自己若是身上無傷,對這四丐自是不懼,可是現下提筷子都沒力氣,卻如何迎敵?傻蛋輕功雖然了得,但這麼瘋瘋顛顛的,就算會武,也決不能高,一時不禁彷徨無計。

  楊過自管自吃飯,對這四個化子恍若未見。他吃完了一碗,自行走到飯桶邊滿滿的又裝一碗,伸手到陸無雙面前的菜盤中抓起一條魚來,湯水魚汁,淋得滿桌都是,傻笑道:「嘻嘻,我吃魚!」

  陸無雙秀眉微蹙,已無餘暇斥駡。只聽那四個乞丐又唱了起來,唱的仍是「小小姑娘」那四句。四個乞丐連唱三遍,八隻眼睛瞪視著她。陸無雙不知如何應付才是,當下緩緩扒著飯粒,只作沒有聽見,心中卻是焦急萬分。

  一個化子大聲說道:「小姑娘,你既一碗飯也不肯施捨,就再施捨一柄彎刀罷。」另一個道:「你跟我們去,我們也不能難為你。只要問明是非曲直,自有公平了斷。」隔了一會,第三個道:「快走罷,難道真要我們用強不成?」陸無雙回答也不是,不答也不是,不知如何是好。第四個化子道:「我們不能強丐惡化,四個大男人欺侮一個小姑娘,也教江湖上好漢笑話,只是要你去評一評理。」陸無雙聽了四人語氣,知道片刻之間就要動武,雖然明知難敵,卻也不能束手待斃,左手撫著長凳,只待對方上來,就挺凳拒敵。

  楊過心想:「該出手啦!」走到陸無雙桌邊,端起湯碗,口中咬著一大塊魚,含含糊糊的道:「我……我要泡點兒湯!」湯碗一側,把半碗熱湯倒在陸無雙右臂上。她坐西朝東,右臂處於內側,這半碗湯倒將下去,她立時身子一縮,轉頭去看。楊過叫道:「啊喲!」毛手毛腳的去替她抹拭,就在此時,左手向外一揚,四根竹筷激飛而出,分射四名化子。

  這四根竹筷去勢實在太快,那四個化子還沒看清,只覺臂彎處一痛,嗆啷啷聲響,四隻破碗一齊摔在地下砸得粉碎。楊過拉起身上破衣,不住價往陸無雙袖子上抹去,說道:「你……你別生氣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給你抹乾淨。」陸無雙叱道:「別瞎搗亂!」回頭瞧那四個化子時,登時驚得呆了。

  只見四個乞丐的背影在街角處一晃而沒,地下滿是破碗的碎片。陸無雙大是驚疑:「這四人忒也古怪,怎地平白無端的突然走了?」

  她見楊過雙手都是魚湯菜汁,還在桌上亂抹,斥道:「快走開,也不怕髒?」楊過道:「是,是!」雙手在衣襟上大擦一陣。陸無雙皺起眉頭,問道:「那四個叫化怎麼走啦?」楊過道:「他們見姑娘小氣,不肯施捨,再求也是無用,這就走啦。」

  陸無雙沉吟片刻,不明所以,取出銀子,叫楊過去買了一頭驢子,付了飯錢後,跨上驢背。但剛上驢背,斷骨處便是劇痛,忍不住呻吟出聲。楊過道:「可惜我又髒又臭,要不然倒可扶著你。」陸無雙道:「哼,盡說廢話。」韁繩一抖,那驢子的脾氣甚是倔強,挨到牆邊,將她身子往牆上擦去。陸無雙手腳都無力氣,驚呼一聲,竟從驢子上摔了下來。她右足著地,穩穩站定,可是牽動傷處,疼痛難當,怒道:「你明明見我摔下來,也不來扶。」楊過道:「我……身上髒啊。」陸無雙道:「你就不會洗洗麼?」楊過傻笑幾下,卻不說話。陸無雙道:「你扶我騎上驢子去。」楊過依言扶她上了驢背。那驢子一覺背上有人,立時又要搗鬼。

  陸無雙道:「你快牽著驢子。」楊過道:「不,我怕驢子踢我。要是我那條大牯牛跟著來,可就好了。」陸無雙氣極:「這傻蛋說他不傻卻傻,說他傻呢,卻又不傻。他明明是想抱著我。」無可奈何,只得道:「好罷,你也騎上驢背來。」楊過道:「是你叫我的,可別嫌我髒,又罵我打我。」陸無雙道:「是啦,羅囉嗦唆的多說幹麼?」楊過這才一笑跨上驢背,雙手摟住了她,兩腿微一用力,那驢子但感腹邊大痛,哪裡還敢作怪,乖乖的走了。

  楊過道:「向哪兒走?」陸無雙早已打聽過路徑,本想東行過潼關,再經中州,折而南行,那是大道,但見了丐幫這四個化子後,尋思前邊路上必定還有丐幫徒眾守候,不如走小路,經竹林關,越龍駒寨,再過紫荊關南下,雖然路程迂遠些,卻是太平得多,也更加不易給師父追上,沉吟一會,向東南方一指,道:「往那邊去。」

  驢子蹄聲得得,緩緩而行,剛出市集,路邊一個農家小孩奔到驢前,叫道:「陸姑娘,有件物事給你。」說著將手中一束花擲了過來,轉頭撒腿就跑。陸無雙伸手接過,見是一束油菜花,花束上縛著一封信,忙撕開封皮,抽出一張黃紙,見紙上寫道:

  「尊師轉眼即至,即速躲藏,切切!」

  黃紙甚是粗糙,字跡卻頗為秀雅。陸無雙「咦」了一聲,驚疑不定:「這小孩是誰?他怎知我姓陸?又怎知我師父即會追來?」問楊過道:「你識得這小孩,是不是?又是你姑姑派來的了?」

  楊過在她腦後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跡,心想:「這明明是個尋常農家孩童,定是受人差遣送信。只不知寫信的人是誰?看來倒是好意。當真李莫愁追來,那便如何是好?」他雖學了玉女心經和九陰真經,一身而兼修武林中兩大秘傳,但究竟時日太淺,雖知秘奧,功力未至,也是枉然,若給李莫愁趕上,可萬萬不是敵手,青天白日的實是無處躲藏,正自沉吟無計,聽陸無雙問起,答道:「我不識得這小傻蛋,看來也不是我姑姑派來的。」

  剛說了這兩句話,只聽吹打聲響,迎面抬來一乘花轎,數十人前後簇擁,原來是迎娶新娘。雖是鄉間村夫的粗鄙鼓樂,卻也喜氣洋洋,自有一股動人心魄的韻味。楊過心念一動,問道:「你想不想做新娘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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