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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全真門下(7)


  轉眼到了臘月,全真派中自王重陽傳下來的門規,每年除夕前三日,門下弟子大較武功,考查這一年來各人的進境。眾弟子見較武之期漸近,日夜勤練不息。

  這一天臘月望日,全真七子的門人分頭較藝,稱為小較。各弟子分成七處,馬鈺的徒子徒孫成一處,丘處機、王處一等的徒子徒孫又各成一處。譚處端雖然已死,他的徒子徒孫仍是極盛。馬鈺、丘處機等憐念他早死,對他的門人加意指點,是以每年大較,譚氏門人倒也不輸于其餘六子的弟子。這一年重陽宮遇災,全真派險遭顛覆之禍,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雖然號稱天下武學正宗,實則武林中各門各派好手輩出,這名號岌岌可危,因此人人勤練苦修,比往日更著意了幾分。

  全真教由王重陽首創,乃創教祖師。馬鈺等七子是他親傳弟子,為第二代。趙志敬、尹志平、程瑤迦等為七子門徒,屬第三代。楊過等一輩則是第四代了。這日午後,玉陽子門下趙志敬、崔志方等人齊集東南角曠地之上,較武論藝。王處一不在山上,由大弟子趙志敬主持小較。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腳,或使刀槍,或發暗器,或顯內功,由趙志敬等講評一番,以定甲乙。

  楊過入門最遲,位居末座,眼見不少年紀與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藝精熟,各有專長,並無羡慕之心,卻生懷恨之意。趙志敬見他神色間忿忿不平,有意要使他出醜,待兩名小道士比過器械,大聲叫道:「楊過出來!」

  楊過一呆,心道:「你又沒傳我半點武藝,叫我出來幹麼?」趙志敬又叫道:「楊過,你聽見沒有?快出來!」楊過只得走到座前,打了一躬,道:「弟子楊過,參見師父。」全真門人大都是道人,但也有少數如楊過這般俗家子弟,行的是俗家之禮。

  趙志敬指著場中适才比武得勝的小道士,說道:「他也大不了你幾歲,你去和他比試罷。」楊過道:「弟子又不會絲毫武藝,怎能和師兄比試?」趙志敬怒道:「我傳了你大半年功夫,怎說不會絲毫武藝?這大半年中你幹甚麼來著?」楊過無話可答,低頭不語。趙志敬道:「你懶惰貪玩,不肯用功,拳腳自然生疏。我問你:『修真活計有何憑?心死群情念不生。』下兩句是甚麼?」楊過道:「精氣充盈功行具,靈光照耀滿神京。」

  趙志敬道:「不錯,我再問你:『秘語師傳悟本初,來時無欠去無餘。』下兩句是甚麼?」楊過答道:「歷年塵垢揩磨盡,偏體靈明耀太虛。」趙志敬微笑道:「很好,一點兒也不錯。你就用這幾句法門,下場和師兄過招罷。」楊過又是一怔道:「弟子不會。」趙志敬心中得意,臉上卻現大怒之色,喝道:「你學了功訣,卻不練功,只是推三阻四,快快下場去罷。」

  這幾句歌訣雖是修習內功的要旨,教人收心息念,練精養氣,但每一句均有幾招拳腳與之相配,合起來便是一套簡明的全真派入門拳法。眾道士親耳聽到楊過背誦口訣,絲毫無誤,只道他臨試怯場,好心的出言鼓勵,幸災樂禍的便嘲諷訕笑。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士,只因郭靖上終南山時一場大戰,把群道打得一敗塗地,得罪的人多了,是以頗有不少人遷怒于楊過,盼他多受挫折,雖然未必就是惡意,可是求出一口胸中骯髒之氣,卻也是人之常情。

  楊過見眾人催促,有些人更冷言冷語的連聲譏刺,不由得怒氣轉盛,把心一橫,暗道:「今日把命拚了就是。」當下縱躍入場,雙臂舞動,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擊過去。那小道士見他一下場既不行禮,亦不按門規謙遜求教,已自詫異,待見他發瘋般亂打,更是吃驚,不由得連連倒退。楊過早把生死置之度外,猛擊上去著著進逼。那小道士退了幾步,見他下盤虛浮,斜身出足,一招「風掃落葉」,往他腿上掃去。楊過不知閃避之法,立足不住,撲地倒了,跌得鼻血長流。

  群道見他跌得狼狽,有的笑了起來。楊過翻身爬起,也不抹拭鼻血,低頭向小道士猛撲。小道士見他來得猛惡,側身讓過。楊過出招全然不依法度,雙手一摟,已抱住對方左腿。小道士右掌斜飛,擊他肩頭,這招「揩磨塵垢」原是拆解自己下盤被襲的正法,但楊過在桃花島既未學到武藝,在重陽宮又未得傳授實用功夫,于對方甚麼來招全不知曉,只聽蓬的一聲,肩頭熱辣辣的一陣疼痛,已被重重的擊中了一拳。他愈敗愈狠,一頭撞正對方右腿,小道士立足不定,已被他壓倒在地。楊過掄起拳頭,狠命往他頭上打去。

  小道士敗中求勝,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,乘他疼痛,已借勢躍起,反手一推,重重將楊過摔了一交,使的正是一招「無欠無餘」。他打個稽首道:「楊師弟承讓!」同門較藝,本來一分勝敗就須住手,哪知楊過勢若瘋虎,又是疾沖過來。兩三招之間,又被摔倒,但他越戰越勇,拳腳也越出越快。

  趙志敬叫道:「楊過,你早已輸了,還比甚麼?」楊過哪裡理會,橫踢豎打,竟無半分退縮。群道初時都覺好笑,均想:「我全真門中哪有這般蠻打的笨功夫?」但後來見他情急拚命,只怕闖出禍來,紛紛叫道:「算啦,算啦。師兄弟切磋武藝,不必認真。」

  再鬥一陣,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,只是閃避擋躲,不敢再容他近身。常言道:一人拚命,萬夫莫當。楊過在終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氣,此時禁不住盡情發洩出來。小道士的武功雖遠勝於他,卻哪有這等旺盛的鬥志?眼見抵敵不住,只得在場中繞圈奔逃。楊過在後疾追,罵道:「臭道士,你打得我好,打過了想逃麼?」

  此時旁觀的十人中倒有八九個是道士,聽他這麼臭道士、賊道士的亂罵,不由得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人人都道:「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。」那小道士給趕得急了,驚叫:「師父,師父!」盼趙志敬出言喝止。趙志敬連聲怒喝,楊過卻毫不理睬。

  正沒做理會處,人群中一聲怒吼,竄出一名胖大道人,縱上前去,一把抓住楊過的後領,提將起來,拍拍拍三記耳光,下的竟是重手,打得他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。楊過險些給這三下打暈了,一看之下,原來是與自己有仇的鹿清篤。楊過首日上山,鹿清篤被他使詐險些燒死,此後受盡師兄弟的訕笑,說他本事還不及一個小小孩兒。他一直懷恨在心,此時見楊過又在胡鬧,忍不住便出來動手。

  楊過本就打豁了心,眼見是他,更知無幸,只是後心被他抓住了,動彈不得。鹿清篤一陣獰笑,又是拍拍拍三記耳光,叫道:「你不聽師父的言語,就是本門叛徒,誰都打得。」說著舉手又要打落。

  趙志敬的師弟崔志方見楊過出手之際竟似不會半點本門功夫,又知趙志敬心地狹隘,只怕其中另有別情,眼見鹿清篤落手兇狠,恐防打傷了人,當即喝道:「清篤,住手!」

  鹿清篤聽師叔叫喝,雖然不願,只得將楊過放下,道:「師叔你有所不知,這小子狡猾無賴之極,不重重教訓,我教中還有甚麼規矩?」

  崔志方不去理他,走到楊過面前,只見他兩邊面頰腫得高高的,又青又紫,鼻底口邊都是鮮血,神情甚是可憐,當下柔聲道:「楊過,你師父教了你武藝,你怎不好好用功修習,卻與師兄們撒潑亂打?」楊過恨恨的道:「甚麼師父?他沒教我半點武功。」崔志方道:「我明明聽到你背誦口訣,一點也沒背錯。」

  楊過想起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背誦四書五經,只道趙志敬所教的也是與武功絕無關連的經書,道:「我又不想考試中狀元,背這些勞什子何用?」崔志方假意發怒,要試一試他是否當真不會半點本門功夫,當下板起臉道:「對尊長說話,怎麼這等無禮?」倏地伸出手去,在他肩頭一推。

  崔志方是全真門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,武功雖不及趙志敬、尹志平等人,卻也是內外兼修,功力頗深。這一推輕重疾徐恰到好處,觸手之下,但覺楊過肩頭微側,內力自生,竟把他的推力卸開了一小半,雖然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,竟不跌倒。崔志方一驚,心頭疑雲大起,尋思:「他小小年紀,入我門不過半年,怎能有此功力?他既具此內力,适才比武就絕不該如此亂打,難道當真有詐麼?」他哪知楊過修習歐陽鋒所傳內功,不知不覺間已頗有進境。白駝山一派內功上手甚易,進展極速,不比全真派內功在求根基扎實。在初練的十年之中,白駝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,直到十年之後,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趕將上來。兩派內功本來大不相同,但崔志方隨手那麼一推,自難分辨其間的差別。

  楊過被他一推,胸口氣都喘不過來,只道他也出手毆打自己。他此時天不怕,地不怕,縱然丘處機親來,也要上前動手,哪裡會忌憚甚麼崔志方、崔志圓?當下低頭直沖,向他小腹撞去。崔志方怎能與小孩兒一般見識,微微一笑,閃身讓開,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實功夫,說道:「清篤,你與楊師弟過過招,下手有分寸些,別太重了!」

  鹿清篤巴不得有這句話,立時晃身擋在楊過前面,左掌虛拍,楊過向右一躲,鹿清篤右掌打出,這一掌「虎門手」勁力不小,砰的一響,正中楊過胸口。若非楊過已習得白駝山內功,非當場口噴鮮血不可,饒是如此,也是胸前疼痛不堪,臉如白紙。鹿清篤見一掌打他不倒,也是暗自詫異,右拳又擊他面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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