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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全真門下(2)


  郭靖問道:「甚麼事來不及了?」楊過道:「有一個道士給人綁在那邊屋裡,若不去救,只怕要燒死了。」郭靖急問:「哪一間?快說!」楊過伸手向東一指,說道:「好像是在那邊,也不知道是誰綁了他的。」說著嘻嘻而笑。

  尹志平橫了他一眼,急步搶到東廂房,踢開房門不見有人,又奔到東邊第三代弟子修習內功的靜室,一推開門,但見滿室濃煙,一個道人被縛在床柱之上,口中嗚嗚而呼,情勢已甚危殆。尹志平當即拔劍割斷繩索,救了他出來。

  此時馬鈺、丘處機、王處一、郭靖、楊過等人均已出了大殿,站在山坡上觀看火勢。眼見後院到處火舌亂吐,火光照紅了半邊天空,山上水源又小,只有一道泉水,僅敷平時飲用,用以救火實是無濟於事,只得眼睜睜望著一座崇偉宏大的後院漸漸梁折瓦崩,化為灰燼。全真教眾弟子合力阻斷火路,其餘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。馬鈺本甚達觀,心無掛礙。丘處機卻是性急暴躁,老而彌甚,望著熊熊大火,咬牙切齒的咒駡。

  郭靖正要詢問敵人是誰,為何下這等毒手,只見尹志平右手托在一個胖大道人腋下,從濃煙中鑽將出來。那道人被煙熏得不住咳嗽,雙目流淚,一見楊過,登時大怒,縱身向他撲去。楊過嘻嘻一笑,躲在郭靖背後。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誰,伸手便在他胸口一推,要將他推開,去抓楊過。哪知這一下猶如推在一堵牆上,竟是紋絲不動。那道人一呆,指著楊過破口大駡:「小雜種,你要害死道爺!」王處一喝道:「淨光,你說甚麼?」

  那道人鹿清篤是王處一的徒孫,适才死裡逃生,心中急了,見到楊過就要撲上廝拚,全沒理會掌教真人、師祖爺和丘祖師都在身旁,聽得王處一這麼一喝,才想到自己無禮,登時驚出一身冷汗,低頭垂手,說道:「弟子該死。」王處一道:「到底是甚麼事?」鹿清篤道:「都是弟子無用,請師祖爺責罰。」王處一眉頭微皺,慍道:「誰說你有用了?我問你是甚麼事?」

  鹿清篤道:「是,是。弟子奉趙志敬趙師叔之命,在後院把守,後來趙師叔帶了這小……小……小……」他滿心想說「小雜種」,終於想到不能在師祖爺面前無禮,改口道:「……小孩子來交給弟子,說他是我教一個大對頭帶上山來的,為趙師叔所擒,叫我好好看守,不能讓他逃了。於是弟子帶他到東邊靜室裡去,坐下不久,這小……小孩兒就使詭計,說要拉屎,要我放開縛在他手上的繩索。弟子心想他小小一個孩童,也不怕他走了,於是給他解了繩索。哪知這小孩兒坐在淨桶上假裝拉屎,突然間跳起身來,捧起淨桶,將桶中臭屎臭尿向我身上倒來。」

  鹿清篤說到此處,楊過嗤的一笑。鹿清篤怒道:「小……小……你笑甚麼?」楊過抬起了頭,雙眼向天,笑道:「我自己笑,你管得著麼?」鹿清篤還要跟他鬥口,王處一道:「別跟小孩子胡扯,說下去。」鹿清篤道:「是,是。師祖爺你不知道,這小孩子狡猾得緊。我見尿屎倒來,匆忙閃避,他卻笑著說道:『啊喲,道爺,弄髒了你衣服啦!……』」眾人聽他細著嗓門學楊過說話,語音不倫不類,都是暗暗好笑。王處一皺起了眉頭,暗罵這徒孫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。

  鹿清篤續道:「弟子自然很是著惱,沖過去要打,哪知這小孩舉起淨桶,又向我身上拋來。我大叫:『小雜種,你幹甚麼?』忙使一招『急流勇退』,立時避開,一腳卻踩在屎尿之中,不由得滑了兩下,總算沒有摔倒,不料這小……小孩兒乘我慌亂之中,拔了我腰間佩劍,用劍頂在我心頭,說我若是動一動,就一劍刺了下來。我想君子不吃眼前虧,只好不動。這小孩兒左手拿劍,右手用繩索將我反綁在柱子上,又割了我一塊衣襟,塞在我嘴裡,後來宮裡起火,我走又走不得,叫又叫不出,若非尹師叔相救,豈不是活生生教這小孩兒燒死了麼?」說著瞪眼怒視楊過,恨恨不已。

  眾人聽他說畢,瞧瞧楊過,又轉頭瞧瞧他,但見一個身材瘦小,另一個胖大魁梧,不自禁都縱聲大笑起來。鹿清篤給眾人笑得莫名其妙,抓耳摸腮,手足無措。

  馬鈺笑道:「靖兒,這是你的兒子罷?想是他學全了母親的本領,是以這般刁鑽機靈。」郭靖道:「不,這是我義弟楊康的遺腹子。」

  丘處機聽到楊康的名字,心頭一凜,細細瞧了楊過兩眼,果然見他眉目間依稀有幾分楊康的模樣。楊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,雖然這徒兒不肖,貪圖富貴,認賊作父,但丘處機每當念及,總是自覺教誨不善,以致讓他誤入歧途,常感內疚,現下聽得楊康有後,又是傷感,又是歡喜,忙問端詳。

  郭靖簡略說了楊過的身世,又說是帶他來拜入全真派門下。丘處機道:「靖兒,你武功早已遠勝我輩,何以不自己傳他武藝?」郭靖道:「此事容當慢慢稟告。只是弟子今日上山,得罪了許多道兄,極是不安,謹向各位道長謝過,還望恕罪莫怪。」當將眾道誤己為敵、接連動手等情說了。馬鈺道:「若不是你及時來援,全真教不免一敗塗地。大家是自己人,甚麼賠罪、感謝的話,誰也不必提了。」

  丘處機劍眉早已豎起,待掌教師兄一住口,立即說道:「志敬主持外陣,敵友不分,當真無用。我正自奇怪,怎地外邊安下了這麼強的陣勢,竟然轉眼間就讓敵人沖了進來,攻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。哼,原來他調動北斗大陣去阻攔你來著。」說著鬚眉戟張,極是惱怒,當即呼叫兩名弟子上來,詢問何以誤認郭靖為敵。

  兩名弟子神色惶恐,那年紀較大的弟子說道:「守在山下的馮師弟、衛師弟傳上訊來,說這……這位郭大俠在普光寺中拍擊石碑,只道他定……定是敵人一路。」

  郭靖這才恍然,想不到一切誤會全是由此而起,說道:「那可怪不得眾位道兄。弟子在山下普光寺中,無意間在道長題詩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,想是因此惹起眾道友的誤會。」丘處機道:「原來如此,事情可也真湊巧。我們事先早已得知,今日來攻重陽宮的邪魔外道就是以拍擊石碑為號。」郭靖道:「這些人到底是誰?竟敢這麼大膽?」

  丘處機歎了口氣,道:「此事說來話長,靖兒,我帶你去看一件物事。」說著向馬鈺與王處一點點頭,轉身向山后走去。郭靖向楊過道:「過兒,你在這兒別走開。」當下跟在丘處機後面。只見他一路走向觀後山上,腳步矯捷,精神不減少年。

  二人來到山峰絕頂。丘處機走到一塊大石之後,說道:「這裡刻得有字。」

  此時天色昏暗,大石背後更是漆黑一團。郭靖伸手石後,果覺石上有字,逐字摸去,原來是一首詩,詩雲:

  「子房志亡秦,曾進橋下履。佐漢開鴻舉,屹然天一柱,要伴赤松游,功成拂衣去。異人與異書,造物不輕付。重陽起全真,高視仍闊步,矯矯英雄姿,乘時或割據。妄跡複知非,收心活死墓。人傳入道初,二仙此相遇。於今終南下,殿閣淩煙霧。」

  他一面摸,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順著筆劃書寫,忽然驚覺,那些筆劃與手指全然吻合,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寫出來一般,不禁脫口而出:「用手指寫的?」

  丘處機道:「此事說來駭人聽聞,但確是用手指寫的!」郭靖奇道:「難道世間當真是有神仙?」丘處機道:「這首詩是兩個人寫的,兩個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。書寫前面那八句之人,身世更是奇特,文武全才,超逸絕倫,雖非神仙,卻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傑。」郭靖大是仰慕,忙道:「這位前輩是誰?道長可否引見,得讓弟子拜會。」丘處機道:「我也從來沒見過此人。你坐下罷,我跟你說一說今日之事的因緣。」郭靖依言在石上坐下,望著山腰裡的火光漸漸減弱,忽道:「只可惜此番蓉兒沒跟我同來,否則一起坐在這裡聽丘道長講述奇事,豈不是好?」

  丘處機道:「這詩的意思你懂麼?」郭靖此時已是中年,但丘處機對他說話的口氣,仍是與十多年前他少年時一般無異,郭靖也覺原該如此,道:「前面八句說的是張良,這故事弟子曾聽蓉兒講過,倒也懂得,說他在橋下替一位老者拾鞋,那人許他孺子可教,傳他一部異書。後來張良輔佐漢高祖開國,稱為漢興三傑之一,終於功成身退,隱居而從赤松子遊。後面幾句說到重陽祖師的事蹟,弟子就不大懂了。」丘處機問道:「你知重陽祖師是甚麼人?」

  郭靖一怔,答道:「重陽祖師是你師父,是全真教的開山祖師,當年華山論劍,功夫天下第一。」丘處機道:「那不錯,他少年時呢?」郭靖搖頭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丘處機道:「『矯矯英雄姿,乘時或割據』。我恩師不是生來就做道士的。他少年時先學文,再練武,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,只因憤恨金兵入侵,毀我田廬,殺我百姓,曾大舉義旗,與金兵對敵,占城奪地,在中原建下了轟轟烈烈的一番事業,後來終以金兵勢盛,先師連戰連敗,將士傷亡殆盡,這才憤而出家。那時他自稱『活死人』,接連幾年,住在本山的一個古墓之中,不肯出墓門一步,意思是雖生猶死,不願與金賊共居于青天之下,所謂不共戴天,就是這個意思了。」郭靖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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