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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故人之子(6)


  這一抓發出,三人同時大吃一驚。歐陽鋒但覺指尖劇痛,原來已抓中了她身上軟蝟甲的尖刺,忙不迭的鬆手。就在此時,郭靖掌力又到,歐陽鋒回掌相抵,危急中各出全力,砰的一聲,兩人同時急退,但見塵沙飛揚,牆倒屋傾。原來二人這一下全使上了剛掌,黑暗中瞧不清對方身形,降龍十八掌與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對方肩頭。兩人破牆而出,半邊屋頂塌了下來。黃蓉肩頭受了這一抓,雖未受傷,卻也已嚇得花容失色,百忙中在屋頂將塌未塌之際斜身飛出。只見歐陽鋒與郭靖相距半丈,呆立不動,顯然都已受了內傷。

  黃蓉不及攻敵,當即站在丈夫身旁守護。但見二人閉目運氣,哇哇兩聲,不約而同的都噴出一口鮮血。歐陽鋒叫道:「降龍十八掌,嘿,好傢伙,好傢伙!」一陣狂笑,揚長便走,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。

  此時客店中早已呼爺喊娘,亂成一團。黃蓉知道此處不可再居,從柯鎮惡手裡抱過女兒,道:「師父,你抱著靖哥哥,咱們走罷!」柯鎮惡將郭靖扛在肩上,一蹺一拐的向北行去。走了一陣,黃蓉忽然想起楊過,不知這孩子逃到了哪裡,但掛念丈夫身受重傷,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說。

  郭靖心中明白,只是被歐陽鋒的掌力逼住了氣,說不出話來。他在柯鎮惡肩頭調勻呼吸,運氣通脈,約莫走出七八裡地,各脈俱通,說道:「大師父,不礙事了。」柯鎮惡將他放下,問道:「還好麼?」郭靖搖搖頭道:「蛤蟆功當真了得!」只見女兒伏在母親肩頭沉沉熟睡,心中一怔,問道:「過兒呢?」柯鎮惡一時想不起過兒是誰,愕然難答。黃蓉道:「你放心,先找個地方休息,我回頭去找他。」

  此時天色將明,道旁樹木房屋已朦朧可辨。郭靖道:「我的傷不礙事,咱們一起去找。」黃蓉皺眉道:「這孩子機伶得很,不用為他掛懷。」正說到此處,忽見道旁白牆後伸出個小小腦袋一探,隨即縮了回去。黃蓉搶過去一把抓住,正是楊過。他笑嘻嘻的叫了聲「阿姨」,說道:「你們才來麼?我在這兒等了好久啦。」黃蓉心中好些疑團難解,隨口答應一聲,道:「好,跟我們走罷!」

  楊過笑了笑,跟隨在後。郭芙睜開眼來,問道:「你到哪裡去啦?」楊過道:「我去捉蟋蟀兒,那才好玩呢。」郭芙道:「有甚麼好玩?」楊過道:「哼,誰說不好玩?一個大蟋蟀跟一隻老蟋蟀對打,老蟋蟀輸了,又來了兩隻小蟋蟀幫著,三隻打一個。大蟋蟀跳來跳去,這邊彈一腳,那邊咬一口,嘿嘿,那可厲害了……」說到這裡,卻住口不說了。郭芙怔怔的聽著,問道:「後來怎樣?」楊過道:「你說不好玩,問我幹麼?」郭芙碰了個釘子,很是生氣,轉過了頭不睬他。

  黃蓉聽他言語中明明是幫著歐陽鋒,在譏刺自己夫婦與柯鎮惡,便道:「你跟阿姨說,到底是誰打贏了?」楊過笑笑,輕描淡寫的道:「我正瞧得有趣,你們都來了,蟋蟀兒全逃走啦。」黃蓉心想:「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。」不禁微覺有氣。

  說話之間,眾人來到一個村子。黃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見主人。那主人甚是好客,聽說有人受傷生病,忙命莊丁打掃廂房接待。郭靖吃了三大碗飯,坐在榻上閉目養神。黃蓉見丈夫氣定神閑,心知已無危險,坐在他身旁守護,想起見到楊過以來的種種情況,覺得此人年紀雖小,卻有許多怪異難解之處,但若詳加查問,他多半不會實說,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動便是。當日無語,用過晚膳後各自安寢。

  楊過與柯鎮惡同睡一房,到得中夜,他悄悄起身,聽得柯鎮惡鼻鼾呼呼,睡得正沉,便打開房門,溜了出去,走到牆邊,爬上一株桂花樹,縱身躍起,攀上牆頭,輕輕溜下。牆外兩隻狗聞到人氣,吠了起來。楊過早有預備,從懷裡摸出兩根日間藏著的肉骨頭,丟了過去。兩隻狗咬住骨頭大嚼,當即止吠。

  楊過辨明方向,向西南而行,約莫走了七八裡地,來到鐵槍廟前。他推開廟門,叫道:「爸爸,我來啦!」只聽裡面哼了一聲,正是歐陽鋒的聲音,楊過大喜,摸到供桌前,找到燭臺,點燃了殘燭,見歐陽鋒躺在神像前的幾個蒲團之上,神情委頓,呼吸微弱。他與郭靖所受之傷情形相若,只是郭靖方當年富力強,複元甚速,他卻年紀老邁,精力已遠為不如。

  原來昨晚楊過與柯鎮惡同室宿店,半夜裡歐陽鋒又來瞧他。柯鎮惡當即醒覺,與歐陽鋒動起手來。其後黃蓉、郭靖二人先後參戰,楊過一直在旁觀看。終於歐陽鋒與郭靖同時受傷,歐陽鋒遠引。楊過見混亂中無人留心自己,悄悄向歐陽鋒追去。初時歐陽鋒行得極快,楊過自是追趕不上,但後來他傷勢發作,舉步維艱,楊過趕了上來,扶他在道旁休息。楊過知道自己若不回去,黃蓉、柯鎮惡等必來找尋,只恐累了義父的性命,是以與歐陽鋒約定了在鐵槍廟中相會。這鐵槍廟與他二人都大有干係,一說均知。楊過獨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,與郭靖等會面後,直到半夜方來探視。

  楊過從懷裡取出七八個饅頭,遞在他手裡,道:「爸爸,你吃罷。」歐陽鋒餓了一天,生怕出去遇上敵人,整日躲在廟中苦挨,吃了幾個饅頭後精神為之一振,問道:「他們在哪兒?」楊過一一說了。

  歐陽鋒道:「那姓郭的吃了我這一掌,七日之內難以復原。他媳婦兒要照料丈夫,不敢輕離,眼下咱們只擔心柯瞎子一人。他今晚不來,明日必至。只可惜我沒半點力氣。唉,我好像殺過他的兄弟,也不知是四個還是五個……」說到這裡,不禁劇烈咳嗽。

  楊過坐在地下,手托腮幫,小腦袋中刹時間轉了許多念頭,忽然心想:「有了,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,老瞎子若是進來,可要叫他先受點兒傷。」於是在供桌上取過四隻燭臺,拔去灰塵堆積的陳年殘燭,將燭臺放在門口,再虛掩廟門,搬了一隻鐵香爐,爬上去放在廟門頂上。

  他四下察看,想再佈置些害人的陷阱,見東西兩邊偏殿中各吊著一口大鐵鐘。每一口鐘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來,料必重逾千斤。鐘頂上有一隻極粗的鐵鉤,與巨木製成的木架相連。這鐵槍廟年久失修,破敗不堪,但巨鐘和木架兩皆堅牢,仍是完好無損。楊過心想:「老瞎子要是到來,我就爬到鐘架上面,管教他找我不著。」

  他手持燭臺,正想到後殿去找件防身利器,忽聽大路上篤、篤、篤的一聲聲鐵杖擊地,知道柯鎮惡到了,忙吹滅燭火,隨即想起:「這瞎子目不見物,我倒不必熄燭。」但聽篤篤篤之聲越來越近,歐陽鋒忽地坐起,要把全身僅餘的勁力運到右掌之上,先發制人,一掌將他斃了。楊過將手中燭臺的鐵扡朝外,守在歐陽鋒身旁,心想我雖武藝低微,好歹也要相助義父,跟老瞎子拚上一拚。

  柯鎮惡料定歐陽鋒身受重傷,難以遠走,那鐵槍廟便在附近,正是歐陽鋒舊遊之地,料想他不敢寄居民家,多半會躲在廟中,想起五個兄弟慘遭此人毒手,今日有此報仇良機,哪肯放過?睡到半夜,輕輕叫了兩聲:「過兒,過兒!」不聽答應,只道他睡得正熟,竟沒走近查察,當下越牆而出。那兩條狗子正在大嚼楊過給的骨頭,見他出來,只嗚嗚幾聲,卻沒吠叫。

  他緩緩來到鐵槍廟前,側耳聽去,果然廟裡有呼吸之聲。他大聲叫道:「老毒物,柯瞎子找你來啦,有種的快出來。」說著鐵杖在地下一頓。歐陽鋒只怕泄了丹田之氣,不敢言語。

  柯鎮惡叫了幾聲,未聞應聲,舉鐵杖撞開廟門,踏步進內,只聽呼的一響,頭頂一件重物砸將下來,同時左腳已踏中燭臺上的鐵扡,刺破靴底,腳掌心上一陣劇痛。他一時之間不明所以,鐵杖揮起,當的一聲巨響,震耳欲聾,將頭頂的鐵香爐打了開去,隨即在地下一滾,好教鐵扡不致刺入足底。哪知身旁尚有幾隻燭臺,只覺肩頭一痛,又有一隻燭臺的鐵扡刺入了肉裡。他左手抓住燭臺拔出,鮮血立湧。此時不敢再有大意,聽著歐陽鋒呼吸之聲,腳掌擦地而前,一步一步走近,走到離他三尺之處,鐵杖高舉,叫道:「老毒物,今日你還有何話說?」

  歐陽鋒已將全身所剩有限力氣運上右臂,只待對方鐵杖擊下,手掌同時拍出,跟他拚個同歸於盡。柯鎮惡雖知仇人身受重傷,但不知他到底傷勢如何,這一杖遲遲不落,要等他先行發招,就可知他還剩下多少力氣。兩人相對僵持,均各不動。

  柯鎮惡耳聽得他呼吸沉重,腦中鬥然間出現了朱聰、韓寶駒、南茜仁等結義兄弟的聲音,似乎在齊聲催他趕快下手,當下再也忍耐不住,大吼一聲,一招「秦王鞭石」,揮鐵杖摟頭蓋將下去。歐陽鋒身子略閃,待要發掌,手臂只伸出半尺,一口氣卻接不上來,登時軟垂下去。但聽砰的一聲猛響,火光四濺,鐵杖杖頭將地下幾塊方磚擊得粉碎。

  柯鎮惡一擊不中,次招隨上,鐵杖橫掃,向他中路打去。若在平日,歐陽鋒輕輕一帶,就要叫他鐵杖脫手,至不濟也能縱身躍過,但此刻全身酸軟,使不出半點勁道,只得著地打滾,避了開去。柯鎮惡使開降魔杖法,一招快似一招。歐陽鋒卻越避越是遲鈍,終於給他一招「杵伏藥叉」擊中左肩。

  楊過在一旁聽著,不由得心驚肉跳,有心要上前相助義父,卻自知武藝低微,只有送死的份兒。

  柯鎮惡接連三杖,都擊在歐陽鋒身上。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,總算他內力深湛,雖無還手之力,卻能退避化解,將他每一擊的勁道都卸在一旁,身上已被打得皮開肉綻,筋骨內臟卻不受損。柯鎮惡暗暗稱奇,心想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,每一杖下去,明明已經擊中,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,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,心想他的頭蓋總不能以柔功滑開我的杖力,當下運杖成風,著著向他頭頂進攻。

  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,霎時間身子已被籠罩在他杖風之下,不由得暗暗叫苦,若是被他一杖擊在頭上,哪裡還保得住性命,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,突然撲入他的懷裡,抓住了他胸口。柯鎮惡吃了一驚,鐵杖已在外門,難以擊敵,只得伸手反揪。兩人一齊滾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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