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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風月無情(5)


  那女孩右手撫摸雕背,一雙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滾了一轉,問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怎麼一個兒出來玩?」武修文道:「我叫武修文,我在等我爹爹啊。你呢?你叫甚麼?」那女孩扁了扁小嘴,哼的一聲,道:「我不跟野孩子玩。」說著轉身便走。武修文呆了一呆,叫道:「我不是野孩子。」一邊叫,一邊隨後跟去。

  他見那女孩約莫比自己小著兩三歲,人矮腿短,自己一發足便可追上,哪知他剛展開輕功,那女孩腳步好快,片刻間已奔出數丈,竟把他遠遠拋在後面。她再奔幾步,站定身子,回頭叫道:「哼,你追得著我麼?」武修文道:「自然追得著。」立即提氣急追。

  那女孩回頭又跑,忽然向前疾沖,躲在一株松樹後面。武修文隨後跟來,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,鬥然間伸出左足,往他小腿上絆去。武修文全沒料到,登時向前跌出。他忙使個「鐵樹樁」想定住身子,那女孩右足又出,向他臀部猛力踢去。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,鼻子剛好撞在一塊小尖石上,鼻血流出,衣上點點斑斑的盡是鮮血。

  那女孩見血,不禁慌了,登時沒做理會處,只想拔足逃走,忽然身後有人喝道:「芙兒,你又在欺侮人了,是不是?」那女孩並不回頭,辯道:「誰說的?他自己摔交,管我甚麼事?你可別跟我爹亂說。」武修文按住鼻子,其實也不很疼,只是見到滿手鮮血,心下驚慌。他聽得女孩與人說話,轉過身來,見是個撐著鐵拐的跛足老者。那人兩鬢如霜,形容枯槁,雙眼翻白,是個瞎子。

  只聽他冷笑道:「你別欺我瞧不見,我甚麼都聽得清清楚楚。你這小妞兒啊,現下已經這樣壞,大了瞧你怎麼得了?」那女孩過去挽住他的手臂,央求道:「大公公,你別跟我爹爹說,好不好?他摔出了鼻血,你給他治治啊!」

  那老者踏上一步,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,右手伸指在他鼻旁「聞香穴」按了幾按。武修文鼻血本已漸止,這麼幾按,就全然不流了,只覺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鐵鉗,又長又硬,緊緊抓著自己手臂,心中害怕起來,微微一掙,竟是動也不動,當下手臂一縮一圈,使出母親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,手掌打個半圈,向外逆翻。那老者沒料到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法,被他一翻之下,竟爾脫手,「噫」的一聲輕呼,隨即又抓住了他手腕。武修文運勁欲再掙扎,卻怎麼也掙不脫了。

  那老者道:「小兄弟別怕,你姓甚麼?」武修文道:「我姓武。」那老者道:「你說話不是本地口音,從哪裡來的?你爹媽呢?」說著放鬆了他手腕。武修文想起一晚沒見爹娘,不知他兩人怎樣了,聽他問起,險些兒便要哭出來。那女孩刮臉羞他,唱道:「羞羞羞,小花狗,眼圈兒紅,要流油!」

  武修文昂然道:「哼,我才不哭呢!」當下將母親在陸家莊等候敵人、父親抱了哥哥不知去了哪裡、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說了。他心情激動,說的大是顛三倒四,但那老者也聽出了七八成,又問知他們是從大理國來,父親叫作武三通,最擅長的武功是「一陽指」。那老者道:「你爹爹是一燈大師門下,是不是?」武修文喜道:「是啊,你認識咱們皇爺嗎?你見過他沒有?我可沒見過。」武三通當年在大理國功極帝段智興手下當御林軍總管,後來段智興出家,法名一燈,但武三通與兩個孩子說起往事之時,仍是「咱們皇爺怎樣怎樣」,是以武修文也叫他「咱們皇爺」。

  那老者道:「我也沒機緣拜見過他老人家,久仰『南帝』的大名,好生欽羨。這女孩兒的爹娘曾受過他老人家極大的恩惠。如此說來,大家不是外人,你可知道你媽等的敵人是誰?」武修文道:「我聽媽跟陸爺說話,那敵人好像是甚麼赤練蛇、甚麼愁的。」那老者抬起了頭,喃喃的道:「甚麼赤練蛇?」突然一頓鐵杖,大聲叫道:「是赤練仙子李莫愁?」武修文喜道:「對對!正是赤練仙子!」

  那老者登時神色甚是鄭重,說道:「你們兩個在這裡玩,一步也別離開。我瞧瞧去。」那女孩道:「大公公,我也去。」武修文也道:「我也去。」那老者急道:「唉,唉!萬萬去不得。那女魔頭兇惡得緊,我打不過她。不過既知朋友有難,可不能不去。你們要聽話。」說著拄起鐵杖,一蹺一拐的疾行而去。

  武修文好生佩服,說道:「這老公公又瞎又跛,卻奔得這麼快。」那女孩小嘴一扁,道:「這有甚麼希奇?我爹爹媽媽的輕功,你見了才嚇一大跳呢。」武修文道:「你爹爹媽媽也是又瞎又跛的嗎?」那女孩大怒,道:「呸!你爹爹媽媽才又瞎又跛!」

  此時天色大明,田間農夫已在耕作,男男女女唱著山歌。那老者是本地土著,雙目雖盲,但熟悉道路,隨行隨問,不久即來到陸家莊前。遠遠便聽得兵刃相交,乒乒乓乓的打得極是猛烈。陸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,那老者卻是市井之徒,雖然同是嘉興有名的武學之士,卻向無往來;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練仙子,這番趕去只是多賠上一條老命,但想到此事牽涉一燈大師的弟子在內,大夥兒欠一燈大師的情太多,決不能袖手,當下足上加勁,搶到莊前。只聽得屋頂上有四個人在激鬥,他側耳靜聽,從呼喝與兵刃相交聲中,聽出一邊三個,另一邊只有一個,可是眾不敵寡,那三個已全然落在下風。

  ***

 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兩個兒子,陸立鼎夫婦甚是訝異,不知他是何用意。武三娘卻臉有喜色,笑道:「拙夫平日瘋瘋癲癲,這回卻難得通達事理。」陸二娘問起原因,武三娘笑而不答,只道:「我也不知所料對不對,待會兒便有分曉。」這時夜已漸深,陸無雙伏在父親懷中沉沉睡去。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睜不開眼來。陸二娘抱了兩個孩子要送她們入房安睡。武三娘道:「且稍待片刻。」忽聽得屋頂有人叫道:「拋上來。」正是武三通的聲音。他輕功了得,來到屋頂,陸氏夫婦事先仍是全沒察覺。

  武三娘接過程英,走到廳口向上拋去,武三通伸臂抱去。陸氏夫婦正驚異間,武三娘又抱過陸無雙擲了上去。

  陸立鼎大驚,叫道:「幹甚麼?」躍上屋頂,四下裡黑沉沉地,已不見武三通與二女的影蹤。他拔足欲追,武三娘叫道:「陸爺不須追趕,他是好意。」陸立鼎將信將疑,跳回庭中,顫聲問道:「甚麼好意?」此時陸二娘卻已會意,道:「武三爺怕那魔頭害了孩兒們,定是將他們藏到了穩妥之處。」陸立鼎當局者迷,被娘子一語點醒,連道:「正是,正是。」但想到武三通盜去自己兄嫂屍體,卻又甚不放心。

  武三娘歎道:「拙夫自從阿沅嫁了令兄之後,見到女孩子就會生氣,不知怎的,竟會眷顧府上兩位千金,實非我意料所及。他第一次來帶走儒兒、文兒之時,我見他對兩位小姐連望幾眼,神色間大是憐愛,頗有關懷之意。他從前對著阿沅,也總是這般模樣的。果然他又來抱去了兩位小姐。唉,但願他從此轉性,不再糊塗!」說著連歎了兩口長氣,接著道:「兩位且養養神,那魔頭甚麼時候到來,誰也料想不到,提心吊膽的等著,沒的折磨了自己。」

  陸氏夫婦初時顧念女兒與姨侄女的安危,心中栗六,舉止失措,此時去了後顧之憂,恐懼之心漸減,敵愾之意大增,兩人身上帶齊暗器兵刃,坐在廳上,閉目養神。兩人做了十幾年夫妻,平日為家務之事不時小有齟齬,此刻想到強敵轉瞬即至,想起陸展元與武三娘所說那魔頭武功高強、行事毒辣,多半大數難逃,夫婦相偕之時無多,不自禁互相依偎,四手相握。

  過了良久,萬籟俱寂之中,忽聽得遠處飄來一陣輕柔的歌聲,相隔雖遠,但歌聲吐字清亮,清清楚楚聽得是:「問世間,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?」每唱一字,便近了許多,那人來得好快,第三句歌聲未歇,已來到門外。

  三人愕然相顧,突然間砰嘭喀喇數聲響過,大門內門閂木撐齊斷,大門向兩旁飛開,一個美貌道姑微笑著緩步進來,身穿杏黃色道袍,自是赤練仙子李莫愁到了。

  阿根正在打掃天井,上前喝問:「是誰?」陸立鼎急叫:「阿根退開!」卻哪裡還來得及?李莫愁拂塵揮動,阿根登時頭顱碎裂,不聲不響的死了。陸立鼎提刀搶上,李莫愁身子微側,從他身邊掠過,揮拂塵將兩名婢女同時掃死,笑問:「兩個女孩兒呢?」

  陸氏夫婦見她一眨眼間便連殺三人,明知無幸,一咬牙,提起刀劍分從左右攻上。李莫愁舉拂塵正要擊落,見武三娘持劍在側,微微一笑,說道:「既有外人插手,就不便在屋中殺人了!」她話聲輕柔婉轉,神態嬌媚,加之明眸皓齒,膚色白膩,實是個出色的美人,也不見她如何提足抬腿,已輕飄飄的上了屋頂。陸氏夫婦與武三娘跟著躍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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